恩里克·马尔科是西班牙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盛极一时，因为他曾经被流放到德国，又被关在纳粹集中营里，后来又参加无政府夫主义者的地下斗争，抵抗佛朗哥独裁统治。从80年代起，马尔科成为了许多工会组织和各类团体的负责人，在国内大力宣扬恢复历史记忆。然而2005年，就在他即将代表西班牙纳粹受害者在纪念活动上发言前，他的欺骗者身份被揭穿。哈维尔·塞尔卡斯所著的《骗子（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15）》通过倒叙、插叙等方法真实地还原了马尔科虚构而真实的一生。

恩里克·马尔科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佛朗哥独裁统治和民主过渡等重要历史时期。随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西班牙掀起历史回忆的热潮，马尔科如鱼得水，他编造过去，以纳粹暴行的见证人、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和反抗佛朗哥独裁统治的斗争者等身份在媒体上大肆宣传自己的“英雄事迹”。与此同时，他的社会地位也扶摇直上，不仅成为工会领袖，还准备在2005年初西班牙筹备的纪念纳粹集中营解放六十周年的大会上，代表集中营幸存者协会发言。然而就在大会前夕，马尔科的谎言被彻底揭穿，他从一位平民英雄瞬间沦落为爱慕虚荣的骗子。他为什么要编造自己的过去？他的真实经历究竟是怎样的？哈维尔·塞尔卡斯所著的《骗子（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15）》一书，作者带着这些疑问，几经犹豫后终于决定开始写这部非虚构的小说……

第一部 洋葱皮

第二部 自己的小说家

第三部 伊卡洛斯的飞翔

尾声 盲点

致谢

“哎呀，哈维尔！”他突然激动起来，猛然弄乱了头发，双臂迫不及待地指着我喊道，“你没意识到吗？马尔科就是你笔下的一个人物！你必须写他！”

巴尔加斯·略萨的激烈言辞令我高兴，不过由于某种原因，当时我并没有理解，因而他的话也令我不快。为了掩饰我尴尬的欣喜，我继续表述己见，我认为马尔科有吸引力，不仅由于他本人的魅力，而且也由于他揭示了其他人的本性。

“就是说我们所有人都和马尔科沾边，”我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正如我们所有人都有点儿骗子精神。”

我不做声了。大概没有人知道如何理解我的断语，出现了一阵奇怪的沉默，极长的沉默。就是在那个时候，情况发生了。那次晚餐的就餐人中有我的朋友和作家伊格纳西奥·马丁内斯·德·比松，他在朋友圈里以阿拉贡人的可怕的直率著称，他以一个强有力的话语打破了这种僵局：

“是的，特别是你。”

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不过笑得不畅，平生中这是第一次有人称我为骗子，尽管不是第一次有人把我与马尔科联系起来。马尔科事件爆发后的几天，我在《点》日报（或者《点》日报创建的一个新闻网站）读到的一篇文章中也称我为骗子。文章的题目叫《谎言》，署名是西尔维娅·巴罗索，她在文章中说，她读到我的一部小说，在小说末尾叙述者宣布他要“说尽谎言，而这只是为了更好地讲述事实”时，就立即想到了马尔科事件。她接着说，我常常在书里探讨真实与谎言之间的界限，说在某个场合还听我说过，有时候“为了达到真实，必须要说谎”。巴罗索把我与马尔科等同起来了？她暗示说我也是说谎的人，是个骗子？幸好不是，因为她接着说：“塞尔卡斯与马尔科之间的区别在于，小说家有权说谎。”可是，那天晚上在巴尔加斯·略萨家里我默默地问自己，那比松呢？他是开玩笑，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逗我们笑，摆脱谈话的僵局，还是他的玩笑表明他无力把事实隐藏在那幅我们称之为良好教养的屏幕后面？那巴尔加斯·略萨呢？他说马尔科就是我笔下的人，是想说什么呢？巴尔加斯·略萨也觉得我是个骗子吗？他为什么说我必须写马尔科呢？是因为他认为没有任何人能比一个骗子更能写好骗子吗？

那次晚餐结束后，我在马德里酒店的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我想到了比松和西尔维娅·巴罗索，想到了安娜·玛丽亚和特雷莎·萨拉，也想到了普里莫·莱维，于是问自己，既然理解几乎就是辩解，就会有人有权去试图理解恩里克·马尔科，并以此为他的谎言辩解，助长他的虚荣。我心想，马尔科已经讲了足够多的谎言，因此不能通过虚构，而只能通过事实，通过一本排除捏造和想象的非虚构小说或者纪实体的报告来接近真相了，而企图以马尔科的经历构成这种叙述是一件濒临失败的事情：这首先是因为，我想起了巴尔加斯·略萨曾经写过的文章《马尔科的真实历史也许永远无从知晓》；（《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恩里克·马尔科的真实内幕，他为何要为自己虚构生平》，克劳迪奥·马格里斯也写过这样的文章）第二，我记得费尔南多·阿拉瓦尔也有一种悖论：“说谎人的历史。说谎的人没有历史。任何人都不敢述说谎言纪事，也不敢把它作为一种真正的历史提出来。不加谎言怎能讲述呢？”所以说，根本就无法讲述马尔科的经历，或者至少不可能不加谎言地讲述他的经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讲述他的经历呢？为什么还要力图写一本不可能写成的书呢？为什么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P9-10

致中国读者——《骗子》中的骗子

1

我以前总是想当作家，但从未想到会有中国读者读我的书。实际上，到我年近四旬之际，我也从未想过我的书会被译成其他语言，而我可以成为职业作家。事实上直到那个时候，几乎只有我母亲和几个朋友读我的书。我觉得这是正常现象，从未对此抱怨过，因为对于我来说，写作更是一种爱好，而非一种职业。此外，我母亲是位细致的读者，她总是想，在塞万提斯与她儿子之间还存在着一个世界文学方面令人痛心的空白。我必须补充说，让我最为关心的是，从《骗子》开始，在中国将会如何阅读我的书，因为一本书就是一部乐谱，要由读者——也就是你们，中国的读者——来演奏它。你们有能力以你们的阅读来丰富这本书的内容，与此同时，我在等待你们的反应。我将尽力向你们讲述我基本上是如何阅读这本书的，只消你们在开始读这本书时就忘掉我的那些话。总之，是你们，而非我，在读这本书的同时将最终完成该书的创作。我还要补充，对我而言，文学并非一种无味的消遣，按照《骗子》里所说的——我对此也表示赞同：“如果文学只是一种装饰，那就让文学见鬼去吧。，’就像我对此理解的那样，文学是一种公开的危险，对文学作者如此，对于读者也如此。它不是让人平心静气，而是让人躁动不安；不是让我们安分守己，而是让我们奋起抗争；不是增强我们的自信心，而是摧毁这种自信心；不是为了签署和平协定，而是为了对敌宣战。这就是文学，或者说，它本该如此。

2

任何一部说得过去的好小说都有一个可见主题和一个隐形主题。基本主题当然是隐形的，然而只能通过可见主题才能了解隐形主题。

什么是《骗子》的可见主题？

它是二十一世纪初发生在西班牙并引起巨大反响的一桩丑闻，其影响波及世界最遥远的角落。事件主人公是恩里克．马尔科，一位年近九旬的巴塞罗那人，他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把自己打造成弗洛森堡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直到2005年5月被一个名叫贝尼托·贝尔梅霍的默默无闻的历史学家揭穿真相。事件发生之际，马尔科领导毛特豪森之友协会——这是个聚集了纳粹集中营的近九千名西班牙幸存者和其家属中大部分人的协会——已达两年之久，他做了数百场讲演，接受了报纸、电台和电视台几十次采访，并且获得了多种重大荣誉和奖项。总而言之，在二十一世纪初，马尔科是个平民英雄，一个所谓历史记忆的真正摇滚明星，他关于自己在纳粹集中营虚假经历的演讲比那些真正流放者的演讲更能打动听众，正如2005年1月27日，在西班牙议会大厦首次举行的缅怀纳粹受害者的大会上，他代表全体流放者的发言，曾一度使在座的国会议员们感动得流下泪水，那是在场所有人亲眼目睹的事实。也就是那次精彩演讲的三个半月之后，他的欺骗行径最终败露，这才使得他没能更上一层楼，进而没能在毛特豪森集中营旧址举行的纳粹暴行结束六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上，面对西班牙首相和其他欧洲政要发表演讲。

这就是恩里克·马尔科，或者这就是恩里克·马尔科可见的一面，他是这本书表面上的主角，这个主题显而易见。《骗子》首先讲述了他的经历，当然，那是虚假的经历，是他为了掩盖真正的经历而虚构的毕生英勇而感伤的经历，而他在纳粹集中营的虚假经历只是全部虚构中的一小部分。不过，由于这本书是部非虚构或者纪实的小说，因而要讲述或者力图讲述他真实、可怕而又平淡无奇的经历——从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在巴塞罗那疯人院出生（他母亲是一个受虐待、被遗弃和患精神分裂症的女人），到他将近一百岁的晚年生活状况，以及他作为大骗子大坏蛋为自己虚构的一个幸存者的传奇人生。实际上，他的真正经历远比他虚构的要更加动人心弦，因为那是西班牙二十世纪可怕历史的真实写照。在这里我就不讲了。我只说，至少在表面上，我的任务基本上是侦探型的——因此我的书时常带有惊险悬疑的一面，在写完本书的同时，我发现了很多事情，其中主要的一件，就是优秀的骗子不仅贩卖谎言，也要贩卖实情，而大谎言则是由小实情构成的。

3

如果恩里克·马尔科只是《骗子》的可见主题，那什么是它的隐形主题？《骗子》实际上讲的是什么？

除了他奇迹般的生命力和无与伦比的表演才能外，恩里克·马尔科最独特之处就在于他根本上就是个正常人，同时也是个特殊人。说他根本上是个正常人，不仅是由于在其漫长的生活中，他总是站在大多数人一边，而且还由于他就是我们所有这些人中的一员。说他根本上是个特殊的人，也因为他是我们所有这些人中的一员，然而，他却以一种高大夸张的姿态出现，比我认识或听说的任何人都更为强势、激烈和突出，他仿佛就是我们这样的人，但要是把他放在一面巨大的哈哈镜面前，我们也能从他身上看到奇形怪状的自己。这就是《骗子》要讲的问题所在：并非单讲马尔科的事，而是讲了我们所有人的事情，或者说，那就是我们所有人在历史这面虚幻的哈哈镜里的映现。《骗子》就是要揭示普遍存在的事实：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被人接受、爱戴和崇敬的绝望而卑微的欲念，我们对承认自己本来面目的断然拒绝，我们对一种并行、虚构和令人欣喜的生活的持续编造——它能够让我们觉得现实生活中可以忍受——我们的墨守成规和假话连篇，我们能够不厌其烦地说“是”，却永远怯懦地不敢说“不”，我们对造假的贪婪欲望和我们面对痛苦现实的无可奈何，我们自己已经讲过的并且仍在天天讲的成堆的集体谎言。无可争辩的事实就是，我们所有人都扮演着一个角色，正如舞台上的演员一样，我们都是，也都不是我们本来的那个人，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都是恩里克·马尔科。“讲关于你的故事”，古罗马诗人贺拉斯说道，历史在讲述你。实际上《骗子》写的正是这一点。它讲述的不是恩里克·马尔科，而是我，是我写了他的经历；这里谈的不是恩里克·马尔科，而是这本书的读者，也包括没有读这本书的读者。《骗子》中的真正骗子不是恩里克·马尔科，而是你。

哈维尔·塞尔卡斯

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