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所有的人都傻了。
一簇簇山茶花正在怒放,灯火辉映的舞台上,娇艳的花瓣次第绽开,然后化作花雨满天飘洒,可沙鲁却不知去向。女主持芳罗在台上千呼万唤:有请来自三峡龙船河的农民歌手沙鲁,可就是不见这人出来,芳罗不知该如何往下进行,一脸尴尬的假笑。
后台都找遍了,舞台监督小丁拿着对讲机像着了火的老鼠一通乱窜,逮谁就问:“见到沙鲁了吗?就是那个包头帕的?”刚才还见他坐在墙角念念有词,显然在做上台的准备,怎么一会儿工夫就蒸发了?小丁叫喊:“卫生间卫生间,快去快去,他拉肚子,肯定在里边。”可是跑回来的人却说没有,化妆间也没有,换服装的地方也没有。
这人真的不见了。
后来才听门卫说,十分钟以前,那个穿花边衣服的男人,一边扯着头上的帕子一边大步往外走,他还以为是演出完了的某一位。小丁心急火燎地给金星旅馆打电话,请来的还不是腕儿的演员大都住那里,响了三遍没人接,小丁这里等不及了,“操他妈!”他气狠狠地摔了手机,“莫名其妙!”
要命的是,这天晚上是电视台直播,幸亏芳罗是见过场面的人,在小丁满世界疯找的当儿,她愣了5秒钟之后说:“看来我们的观众需要更大的耐心期待沙鲁的原生态民歌,让沙鲁再做一些时间的准备,我们有请下一位。”就这么敷衍过去了。晚会结束时也没再提这个话题,事情不了了之。
当晚找到金星旅馆,服务员说沙鲁已拎着他的包离开了,电视台给他做的那套彩色花边的服装叠得有棱有角地放在枕头边,还压了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歌棒丢了,我得回去了。”大家都看不明白,“什么该死的歌棒?”小丁说。沙鲁没手机,据说老婆也没了,找他还真不好找。小丁随后给龙船河打电话,那边的村委会主任说:啊?他不是跟你们上北京了吗?吓得小丁再不敢往下多说,怕那边跟他要人。
龙船河在长江三峡那边,年初,电视台的民歌栏目到那一带去采访“非遗”——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当地人介绍说我们这儿有个叫沙鲁的,每天早晚对着峡谷吼山歌,一村人的耳朵都快被他给震聋了。小丁找到那儿,趴在村头听了一回,真是喜出望外,当即就请沙鲁来北京参加“爱我民歌”晚会。芳罗是这台晚会的主持人,第一次在演播室走台,就被沙鲁的歌声打动了。电视台的人什么没见过,但也都挺震撼,说好家伙,哪怕就是陕北的那位唱红了全国,也不及这位。
要说,沙鲁的高音并不显挺拔,却是自然得很,青枝绿叶的,无论高低舒缓都是一马平川,实际上高的高入了云霄,低则低入了河谷,只因这人的声带空间辽阔,像是能包容万物,自由自在。更打动人的是,沙鲁的歌声里含了山川河流的清新,原汁原味的让人回味不已;又像滔滔江水安放的闸口恰到好处,该放则放,该收则收,合着一股蜂蜜的甘甜钻进人的心里。
什么叫原生态,这才叫原生态呢。听过的人都津津有味地说。
下了舞台,芳罗就想找沙鲁说话,因为走台时,她问他:“你的歌是怎么学会的?你从什么时候唱歌?”这些很一般的问话,可沙鲁表情憨憨的,一句完整话都答不上来。这人不唱歌时嘴唇抿得紧紧的,仿佛嘴里含了一坨金子,一不小心就会掉出来。也看不出他的年纪,浑身土气,乍一看额头上皱纹刀刻一般,说小五十也差不多,可只要张口唱歌,眉眼就舒展开了,容光焕发的,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芳罗问:“沙鲁,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是叫大哥还是叫兄弟?”
沙鲁搓着手说:“叫啥子都行。”
芳罗说:“在台上我问你的话,你得好好回答呀。”沙鲁皱着眉头想想说:“哦,我真是说不清白,你还是别问吧。唱歌就是。”
他说的“清白”是清楚的意思。别人在台上巴不得主持人多问几句话,好给观众留下更多印象,芳罗见惯了贫嘴的人,沙鲁是个例外。
彩排时就出了个岔子。沙鲁是清唱,他扎着帕子走上台,一声高腔出来,顿时响遏行云,但唱得正好处却突然停住了,只见他面色困惑,眼睛朝两旁一个劲地搜寻着。小丁在台下急得直喊怎么了怎么了?沙鲁说:“咋个还有别的调子嘛?”
原来幕侧的乐队随着他的歌声跟了一点伴奏,还加了几捶架子鼓,沙鲁的歌声就被搅乱了。芳罗忙上去安抚,说是乐队给他增加气氛的,沙鲁一听连连摇头,说:“这我就搞不好嗒。”小丁和芳罗就示意乐队不要再跟,可沙鲁站在那儿,好半天找不回来神。聚光灯白哗哗地照在他脸上,他两眼眯缝着抬起手来想遮挡住光,看彩排的人不少,黑压压地哈哈直乐,沙鲁的神色更慌乱了,身子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差一点就要摔倒在台上。
芳罗赶上去扶住他,小声问:“沙鲁你没事吧?”
沙鲁说:“我想不起来词了。”
芳罗说:“你别紧张,你唱的第一句不是太阳出来照白岩吗?”沙鲁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这才唱下去:“太阳出来照白岩,情妹出来晒花鞋,情妹花鞋我不爱,只爱情妹好人才,赛过当年祝英台。”
后来,沙鲁见了芳罗就有了笑意。他不太跟人说话,吃饭扒拉两口就放下了,芳罗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好吃。沙鲁摇头,说没得辣椒。芳罗就去电视台一旁的小超市给他买了瓶老干妈,沙鲁拌在饭里,红鲜鲜的,一个盒饭吃得一千二净。芳罗很高兴。
沙鲁会唱几百首歌,但站在京城的舞台上却连连忘词,他嘴里咕哝着,一个劲地搓手,好像要把那些词一个个搓出来。要是没有别的声音干扰,他困难地想上一阵后,会慢慢想起来,并渐入佳境,芳罗见他肩膀那里松弛下来,手也不搓了,自己一首接一首地唱,也不等人报歌名。“高山顶上一丘田”,“白布帕子四只角”,“蝴蝶带信给蜜蜂”,“有心恋郎不怕穷”……,要是芳罗不走到他身边大声提示,他会一直唱下去。
下台之前,他的神情总有些恍惚,也不记得给观众鞠个躬,不知道该往哪一侧走,得芳罗领着。芳罗会落落大方地拉住他的手,牵着他从灯光明亮的台前走到昏暗的台后,沙鲁的手汗汗的。她心里对这男人有一份怜惜,听小丁说,沙鲁是一个丧妻的鳏夫,三峡修大坝搬迁移民,沙鲁一家三口被迁到了江汉平原沙阳一家农场,沙鲁的妻子去了那边不习惯,洗澡时中了煤气,发现时人已浑身青紫,没救回来。沙鲁伤了心,带着一个上十岁的娃儿前两年回到了龙船河,正是在那里天天唱歌,让村里的人传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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