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宁元年五月,刘爽驾崩,谥庙号为孝元皇帝。六月己未,太子刘骜即皇帝位。
转眼到了七月,忽然变天了。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迟,长安城刚刚燥热了没几天,不料城内外忽然黄雾弥漫,遮天蔽日。粉尘悬浮在这个帝都的每一个角落,十步以外,男女莫辨。城里的老百姓已顾不上热了,脸上都蒙着布,有的甚至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畏蒽地露一双眼。就算在皇宫里也好不了多少,尘雾照样在每个人的鼻翼和唇齿间钻进钻出,一不留神牙缝里就进了沙土。那些沙尘交织在热气里,让人昏头耷脑,烦躁不安。
早朝结束后,天子刘骜没有回寝宫,而是直接起驾前往长信宫去拜见王太后,他的母亲王政君。刚才,京兆尹又来报称,这样的黄雾天气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再持续下去,连臣民饮用的水都有困难,要求朝廷尽快拿出对策。更多的奏折陆陆续续地呈上来,有的说东街食肆歇业损失需要弥补,有的谈今年天气屡现异常菜农遭受打击,还有的请求追查这种天象产生的原凶,以给天下臣民一个说法。
刘骜刚刚满二十岁,即位不过一个月,他竭尽心力,才把父亲孝元皇帝的丧礼主持稳妥,不出岔子,又安顾了新老臣子,还未来得及制定什么施政措施,就面临着这一大堆的指责了。这里,就有好几份奏折认为这种黄雾是天象异兆,是上天的震怒,必是皇帝失德,要求皇帝反躬自问。
刘骜最怕的就是这个。百姓民生如何,都可以召集众议,找办法解决,该赈灾的赈灾,需救济的就救济;而大臣总要求他为天象承担责任,这才是他的烦恼。他能承担什么呢?他管得了天下,还管得了天上刮风下雨吗?这又不是他的错。这难道就是让他当皇帝的意义吗?刘骜有点愤愤然。
再说,大臣们对他有意见,认为他失德,是由于他过于重用王凤,只因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是他的舅舅。对此,刘骜无可奈何,只能去找他的母亲了。
这个时候,王太后正在寝宫里梳妆。她身边的宫女扶好菱镜,王太后照着镜子,紧紧地端详着自己。镜子中的那个女人,依然唇朱眉碧,丰润秀逸,她不禁有些得意。其实我也不过才四十岁。看着看着,王太后又发现,毕竟是老了,眼角眉梢问已渐渐生长出凌厉之气。她侧过脸去,用指肚轻轻地抚着眼角,睨着眼,试图看清那鱼尾纹。还好,并不明显。可她不知道,那种在生活中训练出来的戾气,比皱纹更能雕刻出一个人的衰老。水滴石穿,最后血液里都流着怨妇的毒素了,那张冷厉的脸就是这么一点一点训练出来的。
王太后有点灰心,定了定神,往脸上补了点粉。刚好,在镜里远远就看到她的儿子过来了。
王太后先就笑了,说:“皇帝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呢。”
王太后跟刘骜说的是劝他广纳妃嫔的打算。刘骜虽已纳妃,但还没有子嗣,二十岁,也不小了,她想趁着他刚刚登基,在民间采选良家女子,充实后宫。还告诉他,这也是王凤的意思。刘骜听到王凤也是这个态度,就笑笑说:“母后既与大将军意见一致,那又何必再问朕呢。现存还没有立皇后,后宫的事情,还是暂且由母后做主吧。”
“对了,”王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有一位名叫班伯的中常侍吧?听说他有一个妹妹,不仅饱读诗书,德行出众,而且容貌也十分俊秀。”
提到班伯,刘骜想起这个与自己一样大的青年,以前一起师从博士师丹学习《诗》,只不过这个人太沉默,刘骜与之并不投契。他答道:“是,朕不久前刚在宴昵殿上拜班伯为中常侍。王凤舅舅曾向朕推荐过他,群臣也都认为他是个人才。”
王太后点点头:“嗯,你舅舅是看重他。班伯的父亲班况也是左曹越骑都尉,班家算得上家学深厚,我觉得,你可以把他的妹妹征召入宫。” 刘骜心里冷哼一声。又是王凤,他连我娶后纳妃都惦记着呢,手都伸到后宫里头了。不过,刘骜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对王太后说:“母后既然亲自举荐,那当然是不错的。朕回头就交给掖廷丞去办吧。”
王太后回身叫侍女拿来盥洗用具,留下刘骜在长信宫用午膳。刘骜回过神来,侍女伺候着他洗了手,用热水敷了脸,又拿来铜镜。刘骜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他一下子明白了,他与班伯,其实长得有几分相像。
从没有人敢说臣子与皇帝长得相似,他自然也未曾留意到,然而,他对班伯这个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有一张相近的脸?
王太后也在看着他:“怎么,皇帝又有什么事不顺心了?”
“母后怎么知道?”刘骜端坐起来。
“皇帝现在是比以前稳重多了。但你毕竟是我儿子,怎么能瞒过为娘呢?”
刘骜笑了:“母后,有一件事,朕委决不下,又怕你担心,特意先禀知。你也看到了,现在到处都是黄雾,朝廷大臣纷纷上奏议,认为这是阴盛侵阳导致的,怀疑这昭示了外戚的势力太大。他们都说,是因为王凤舅舅太过专权,上天不满,才导致这样的异兆出现。”
说实话,刘骜内心对这些说法深以为然,他的舅舅们声势煊赫无比,连他也压不住。刘骜即位后,按惯例,马上封母亲为皇太后,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阳平侯王凤被封为大司马大将军,并领尚书事;另一位哥哥王崇也封为安成侯,食扈万户;其他的兄弟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五人,则全都封为关内侯;而王凤总揽朝政。他虽然并不想他的舅舅们权势过重,可是也不敢拒绝母亲。
眼下,看着母亲的脸色渐渐阴下来了,刘骜又赶紧往下说:“母后不必担心,朕不会真的处分舅舅们。舅舅们是朝中重臣,如果没有他们.我怎么能降伏朝中那帮先帝留下的老臣子呢?禀知母后,就是不想让你听到非议而疑虑寒心……” 刘骜心里有点发慌。就在早朝的时候,刘骜刚刚驳回他的老师、光禄大夫张禹的请辞。他不让张禹辞职,要他继续担任尚书的职位,就是想牵制王凤,防止王凤的势力进一步扩大。要是母亲知道了自己用心这么深,她会怎么想?刘骜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朕先向母后坦告,是想让你放心,也是希望你能否提醒一下舅舅,别让朕太为难……”
王太后直视着他:“骜儿,这种话是谁说的?”
刘骜嗫嚅不出声,过一会才说:“这就不必母后操心了。众人均在朝堂之上禀直而言,朝中大臣纷纷附应,舅舅当时亦在场。”P5-7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汉)班婕妤《团扇诗》
赵后体轻腰弱,善行步进退,女弟昭仪不能及也。但昭仪弱骨丰肌,尤工笑语。二人并色如红玉,为当时第一,皆擅宠后宫。
——(汉)刘歆《西京杂记》
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博览古今,容受直辞。公卿称职,奏议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言之可为於邑。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者渐矣!
——(汉)班固《汉书·成帝纪》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唐)王昌龄《长信秋词(其三)》
后帝行步迟涩。气颇惫。不能幸。有方士献大丹,养于火百乃成。先以瓮贮水,满。即置丹于水中,即沸。又易去,复以新水。如是十日,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帝一夕在太庆殿,昭仪醉进十粒。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起,或仆或卧。昭仪急起,秉烛视帝。精出如涌泉。有顷,帝崩。
——(宋)秦醇《赵飞燕别传》
这是我第一次动笔写小说,也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我不知如何去界定写作于我的意义,写作这事儿,虚幻和缥缈,如同去抚摸一只飞鸟的羽毛。它不会是我的生命和全部意义,但它也不是鲜奶蛋糕上的樱桃,不是一种轻盈的点缀;面对它,我是需要真心诚意焚香礼拜的。那是我内心小小的、不能言说的秘密和梦想。
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与“诗有别才”一样,小说也应是某种意义上的天才方能写出来的,况且,只有茨维塔耶娃这么伟大的诗人和作家才敢说出“我懂得手艺”这样的话,庸常如我,是不能有奢想的。此前,我写过一段时间的专栏,也出过两本散文集和一本半学术类的书籍,不过,那更多的是一种机缘巧合,都是出版商的约稿。虽然有自我表达的空间,但题材和体例毕竟是受限制的。小说才是对一个人写作能力的真正考验啊。
可能比较触动我的,是一位好友对我谈到了她写作长篇小说的历程。那时,她辞了职写作,每天特意坐上公共汽车经过武汉长江大桥,看着远处水面上漾起细小的波纹,舒缓而有韵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为小说里的人物添砖加瓦,她说,“感觉内心宁静”。最后,她的小说没有出版,不过,出版并不是写作的终结,这种写作绝对不是无意义的。她的这一种状态让我心生向往,让我也鼓起勇气写作我心目中的小说。
是的,内心宁静,这个,基本太难。说到写作,写什么题材不是问题,通过写来表达什么才是问题。我承认,我是一个理念多于体验的人,各种哲学、社会学、文艺研究和历史研究之类的著作对我的吸引力和影响力,要远大于文学。也因为如此,长期以来,许多想法和观念都在我脑海中日复一日地积累、壅塞,我却一直等不到倾听的耳朵,在日常生活中,也难以找到表达的孔道。到了最后,写字,可能是一种方便面对自己的方法。
我觉得难以下笔写小说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实在对当下小说中普遍呈现的欲望奇观没有什么认同感。我不喜欢把社会所有的挫败和黑暗都归纳到欲望横行、物质利诱、丛林法则,下这样的结论似乎很容易,但思考问题只到这一步,未免又太肤浅、太推卸责任了。欲望既可以让我们向美、向善不断求索,也可以令人在泥沼中加速坠落。一种彻头彻尾无欲无求的人生,毫无生气,难道又是值得过的吗?我们时代的空心化,绝非欲望诱惑那么单纯,更是一种无根由的幻灭。写作,尤其是长篇,虽然不是作科研学术,但它同样需要独一无二,或是新的发现和探索,或是新的结构和表达,或有新鲜的人物新鲜的故事,否则,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是以,我不想为这种迷乱的写作景观再添一笔了。
上帝坚信浮士德这样的人类的代表,在追求中难免有失误,但在理性和智慧的引导下,最终会找到有为的道路。可是,这个世界的成功者如此之多,我却只想写一个失败者,在用尽了力气挣扎之后,还是无法避免失败的失败者。
我一直在设想着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她有着优越的条件、聪明的头脑、善良的内心,世界上的好处应有尽有,然而却最终堕落,选择了庸俗的人生。在我的想象中,这种堕落应该是与物质世界、与欲望没有什么关系,而是高贵的灵魂终于被虚无所挫败。往人性深处思考,荒凉无所不在,这是人类自我选择的难题。浮士德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到了心目中最美的东西,升上了天堂;可那些不得不失败的人呢?靡菲斯特又会怎么对待他们的?
在我进行“古典宝贝”这个专栏的写作中,通过查阅资料,我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这个人物,而且一次就是两个:汉成帝刘骜和班婕好。我所接触到汉代史料表明,成帝身上,体现了种种人性的悖谬和历史的癫狂。从他一些事件的行政能力和施政水平来看,他颇有学问,完全能做到仁爱体恤、赏罚分明,亦不乏识人之明,为何却让外戚当权,又屡杀亲子,导致在位二十多年却无继嗣?这是一种何等绝望而失败的人生啊。
我在这里虚构了班婕妤班婕的许多故事,让她在浓酽的孤独和根本的虚无中反复挣扎,最后失败。我对这个人物设计时曾有过一段设想,没有写在小说里:
上天给了她才华,给了她美貌,还给了她一颗敏感的心。她却完完全全辜负了它。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知道什么是恨,尝不到甘甜,尝不到苦恼,只有无穷无尽地自我忏悔、责难、诘问。而且,没有尽头。
从来没有努力过,从来没有争取过,就向生活屈从妥协。是以,她不配得到幸福,她活该良心不安,她注定生活得暗无天日。更糟糕的是,她有自知之明,读出了这种屈辱。
每当眼前浮现着刘骜和班婕,我的内心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班■这种对命运的抗争和不停歇的思考,就是这个世界的光。她就是失败者,沉重的失败者。
至于夸张透顶的赵飞燕和赵合德,她们行事匪夷所思,正是这个荒诞世界里的客观存在。
许多次,我都想起茨维塔耶娃的那首《我体内的魔鬼》:
我体内的魔鬼没有死去,
他活着。活得很好。
在肉体中仿佛进驻货舱,
在自我中好似身处单人房,
世界不过是在高墙之内。
出口由刀斧组成。
(“整个世界就是个舞台,”演员夸夸其谈。)
(绿豆译)
因为是历史小说,我用大半年的时间阅读完《史记》和《汉书》,许多地方还不止读过一遍,也做了不下十万字的笔记和提纲,以求史实和细节准确。这是历史小说写作必做的功课,不足为道。只是在最后成书的时候,多次增删,把一条副线大为删减,一些外朝的政治斗争和打击游侠等故事删除了,包括王凤、王商(乐昌侯)、张禹、谷永、尹赏、匡衡等多位大臣的情节,以免枝节过多,内容过于分散。想来,这很是可惜。
历史小说令人尴尬的是,作者常常在忠于史实和忠于叙述之间游移不定。我总是摆脱不了这种困惑,在语言上也反复寻找语感和调门。宥于见识和才情,这部小说存在着许多缺点,我心里明白,亦深以为憾。只是不知道下一部能否弥补。
《长信宫词》从2005年开始构思,到2008年出版,我怀着内心的敬意去完成这部小说。漫长的写作和修改结束了,长篇创作对我而言,就像一剂泻药,把我长期积聚在心里的许多观念表达出来,或者,还有郁结于心的悲伤一并倾泻而去;然后剩下空荡荡的一颗心。
在此,我要感谢谢有顺、陈希我、米兰Jady、麦小麦、何树青等朋友对这部小说的指点和帮助,特别要感谢的是汉史学者、作家史杰鹏先生,虽素昧平生,仍拨冗读了我的小说初稿,并为我指出了十多条历史硬伤,对我有非常大的帮助。还有新星出版社的编辑、天涯论坛上支持我的网友们,在此一并谢过。
最后,我要把这本书献给章碰碰,感谢有他,与这部小说一起出生,一起成长,让生命美好。
侯虹斌
故事发生在西汉成帝刘骜身上,在他身边,有著名的荡妇赵飞燕与赵合德,才女班婕妤,还有他自己推向历史前台的篡位者王莽。刘骜的一生,从政治到感情都十分失败。政治上。王氏家族的专政给刘骜施加了巨大的压力,让他饱尝挫败感,天象灾异的问题也一直困扰着他。感情上,他与身边的女人一直都处在矛盾而且紧张的关系中,饱受折磨,而这些女人也各自纠缠不清。爱恨是非,一切都远非他所能控制。
宫闱里所浸泡着的种种男女关系,以及男男、女女关系,让整个后宫弥漫着一种发情以及绝望的气息。刘骜与班婕妤是其中的清醒者,然而他们对于堕落的抗拒和挣扎,只能让人性下坠得更快。
大汉王朝的桃花劫:一女倾城,二女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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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闱里所浸泡着的种种男女关系,以及男男、女女关系,让整个后宫弥漫着一种发情以及绝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