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活得久了,瞻前顾后,便容易把走过的路看做一段旅途。因为只是书呆子一名,没有什么值得盘点,便只能把活过的日子看做一个灵魂的旅程,其间有许多疑惑,不到某个年纪,不经过许多世故,是不可能释怀的。当你在人生里绕了一个个大圈,终于能浮一大白,舒出一口鸟气时,往往哑然失笑:你其实也没搞出什么新意,在你前面已不知有多少高人走过,在昔人留给我们的心迹里也早有所阐发,也许你在少年时早巳读过看过听过,于是同一部书、同一佳句、同一音乐、同一幅画,尽管似曾相识,到现在才懂得个中三昧。这本小书里记录的,便是这几年来我的这类惊叹吧。
活在这个人间,我们都免不了疑虑重重,感慨日多。要给自己的人生定位,都免不了在育成自己的文化里上下求索。于是,由中世纪音乐、巴赫到瓦格纳;由文同、苏轼到董其昌;由古希腊剧场到欧洲歌剧;由萨满教巫师到村上春树;由柏拉图到黑格尔……当绕了一个个大圈,终于能浮一大白,舒出一口气时,我们往往哑然而笑。于是同一部书、同一佳句、同一音乐、同一幅画尽管似曾相识,到现在才懂得个中三昧……
这本书里记录的,便是这么一个海外文化人的灵魂之旅。
灵魂的旅途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因为要绘制一套熙笃会史的组画,我在大屿山神乐院留宿。夜半平明,早祷钟响,隐修士的歌声从远处传飘来。朦胧中,我好像穿过时光隧道,在中世纪的旷野踽踽独行。
年轻时读艺术史便知道这是格里哥利(额我略)曲调,是自5世纪以来教会音乐的主要模式,但从未对它感到如些真切。我猛然想到,这曲调人们已唱了干多年,它承载了多少血肉之躯在灵性方面的寻觅求索?
这曲调是欧洲音乐史上最古老的母题之一。在单音音乐向复音音乐摸索前进时,这曲调扶持了许多个世代的音乐流向。直到一千年后,巴赫仍有不少作品拿它做主题。莫扎特的丘比特(Jupiter)交响曲最后一个乐章的赋格曲还用它做动机,甚至到了浪漫派时代,无论柏辽兹、圣桑和雷史毕基等人如何急进前卫,这曲调还在他们的许多作品中频频出现。当然,宗教音乐常不离开宗教背景,但若撇开宇宙观不谈,宗教本身便是一代代人心灵探索的沉淀。人们可以不认同这曲调背后的礼仪或经文(其实,这些拉丁文歌词也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但总不能不认同这超过一千年的一代代人,都在这曲调下向漠漠苍天发问、感怀、哀祷,许多令后世肃然起敬的人物,就是天天吟咏着这曲调,玩味着世界和人生的奥秘,在关于这世界是怎么回事、人又是怎么回事的探索的路上走了一辈子。没有这情怀,我们便没有笛卡儿和培根,没有康德和黑格尔,也没有但丁、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顿。这正如我们可以不认同屈原的鬼神观,却无法不在他的《天问》和《九歌》里吟咏再三一样。
人生是长路,也是苦路。其所谓苦,不全因世途险恶,容不下真善美;而是在行进时,天苍苍,野茫茫,那终极的去处是怎么回事,这莽野大荒的背后究竟是怎么一个底蕴,你是全然不知的。探索的人往往孤独,也幸福。上天总会时而把门打开一线缝,让他能一窥堂奥。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偿报更大?音乐家中,瓦格纳最能体会这滋味,他在歌剧《汤豪舍》中反复使用了多次的“朝圣者之歌”,便把这既悲壮又陶醉的情怀写得淋漓尽致。包含了这主题的“汤豪舍序曲”,也成了他作品中的热门。
记得十多年前,百代唱片公司发行了西班牙某本笃会(本尼迪克)隐修院的圣咏录音,竟成了该年最畅销的古典音乐唱片。在这人欲横流的后现代世界,乍看是怪事一桩,其实想深一层,也不难理解:任何世代,人们在寻求衣食的同时也必寻求灵魂,只是许多人浅尝辄止。古老的格里高利旋律,不过是勾起了人们最私底下的心神向往而已。
神乐院一夕后,我成了中世纪音乐迷,也听了不少中世纪的朝圣歌集。听这些歌,我常想起中国古代文人的山水画。宋以后,这种“丈山尺树,寸马豆人”的行旅图也特别多。那是中国文人走向内省的年代。坊间的艺术史书,常把这些题材的泛滥解释为士大夫厌倦了灯红酒绿的官场文化而寻求解脱。其实,一个有灵性的人,不管他是隐逸的野老还是封疆大吏,总是孤独的。如果你把这“干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山山水水,看做我们处身的茫茫人海表面热闹背后的真相,这旷野中的行旅,怎不是我们每个人灵魂的真实写照?P2-4
少年时,像所有人一样,我也有过许多梦想,虽然爱书好画,但只觉那是个引人人胜的无底洞,着迷是因为有趣,从来没想象过当作家或画家。如今,人已老大,忽然有天忙里偷闲,让前尘往事像速读录影带那样一闪而过,才猛然惊觉,我竟在这十里洋场写写画画了许多年。
常有人问我,当了大半辈子文化人有何感觉?像每个行业一样,这一行当然也有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却蛮适合我这种一辈子活在心里头的书呆子,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就着自己的兴趣,展开自己的触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按照自己的意思和兴味生活和工作,走自己认为该走的路。当然,起初免不了充满疑惑,也不知自己在瞎折腾什么,该怎么才能继续下去,但只要心有余力,柳暗花明又一村,便会逐渐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大约在这世纪之初,我应本地某周刊之约,开始写一个新专栏,我便把它叫做《文化行旅》,这本小书的文章,便是其中的一部分。写这些文章,原没有规定的题材,编辑的意思是让我把近日一己的感受写下来,没想到在好些知识圈里颇受好评,因而一写便是多年。因为可随心所欲地写,累稿不少,后来重看一遍,也果然把我这几年在想什么,都写下了。人道“读其文若见其人”,我因此与许多人结下善缘。昔人常说以文会友,以画会友,我有不少朋友便是这样的“神交”,有些素未谋面,却足以因有这样的朋友而乐一辈子。
人生下来,面对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难免充满问号,现实则教训每个人什么都理所当然。也许是生来好奇也太认真,我常比别人多钻牛角尖,这小书记录的,可说是这充满疑惑的心路历程吧。之所以叫“文化行旅”,是因毕生所干的都离不开文化这圈子,三句不离本行,自然容易扯到这题目上来。且人活在世上,若你自认还是个人,还能在世上安身立命,其实只因活在一定的文化承传里,无论你如何反叛,如何不合群,你总会有所依归,那也不过是在各种文化冲突中保持一己的取态。要在满腹疑团中给自己解惑,也定然免不了在育成你的文化里上下求索。
人既活得久了,瞻前顾后,便容易把走过的路看做一段旅途。因为只是书呆子一名,没有什么值得盘点,便只能把活过的日子看做一个灵魂的旅程,其间有许多疑惑,不到某个年纪,不经过许多世故,是不可能释怀的。当你在人生里绕了一个个大圈,终于能浮一大白,舒出一口鸟气时,往往哑然失笑:你其实也没搞出什么新意,在你前面已不知有多少高人走过,在昔人留给我们的心迹里也早有所阐发,也许你在少年时早巳读过看过听过,于是同一部书、同一佳句、同一音乐、同一幅画,尽管似曾相识,到现在才懂得个中三昧。这本小书里记录的,便是这几年来我的这类惊叹吧。
这些文字由写作到成书,都是许多朋友鼓励和垂注的结果。因为其中有些大名鼎鼎,为免有攀附之嫌,不一一列名致意了。要称谢的是本书的责编蔡宛若小姐,这本小书能顺利摆在读者面前,她付出了不少心力。她认真的检校,也令我避去许多行文的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