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是什么?这是我在弄堂里居住了三十多年,离开弄堂后才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上海电视台要我写一部关于上海弄堂历史的专题片解说词,为此我花了不少时间查找资料。那时候许多上海人还蛰居在弄堂里,有一种身在庐山而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感觉,这方面的资料还真不多。不过有限的资料已经让我感到惊讶与恍然,我初步了解了它的起源、发展和类型,也大大激发了我对弄堂建筑形态与市民生态的探究兴趣。如果从建筑学的角度说,我获得了新知识,而从社会学的角度讲,现成的书本只提供了一个笼统的说法,令人意犹未尽。弄堂是什么?这个问题就不容回避地推到我眼前。
今天,我想告诉年轻朋友:如果我们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建筑本身,这对认识上海这座城市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也可能误入歧途。我们不妨跳出物理层面,从社会学的路径进行观察与审视,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弄堂不仅是一种特定年代形成的城市建筑形态,而且形成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生态圈,这个生态圈真实地反映了人的差异、阶级的差异以及由此产生的文化差异。如果谁想研究上海的地域文化,研究上海人的集体性格,不深入弄堂的生态,无异于隔靴搔痒。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弄堂里玩,像鸟一样自由散漫,好不痛快啊。我们打弹子、玩“官兵捉强盗”、扔“豆腐格子”、盯橄榄核,我们踢毽子踢足球最后踢翻了人家的马桶。我们的喧闹声吵醒了在厂里三班倒的女人,于是我们被告状,被各自的大人揪着耳朵押送回家。可是第二天我们照样像鸟一样无忧无虑,为所欲为。然而我们不敢随意到邻近的一条弄堂里去玩。那是一条新式弄堂,有花园、有洋房,洋房里据说有抽水马桶和煤气灶,阳台上有鲜花,每个窗口都拉上了雪白的窗帘,偶尔还能听到流水潺潺的钢琴声,这使得周围格外幽静,静得叫人犯愁。这是一个超乎我们想象的新世界。我们这群野蛮小鬼谁也不敢高声嚷嚷,不敢撒腿狂奔,不敢掏出小鸡鸡对准墙角滋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是的,我们本能地感到,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园,这里的人比我们有钱,这里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女的漂亮,男的娘娘腔,他们偶尔在窗口探头张望,很快缩回,他们不会跟我们玩。
虽然心向往之,但平时单刀赴会没那个胆量,非得结成团伙才敢进入。
后来才知道,上海的弄堂是有等级之分的。老式石库门里弄、新式石库门里弄,还有花园里弄和公寓式里弄,具体到同一条弄堂里的石库门房子,也有精粗优劣之分,比如在外人看得到的几幢房子,门套做得格外精致,楼上楼下的厢房也会装上百叶窗。我家住的是比较大路的一种,有前后客堂,有单边厢房,有亭子间,而旁边一条弄堂里只有前后客堂,连厢房也没有,当然跟我们一样,都没有卫生设施。每天清晨,主妇们将煤球炉子拎到弄堂里升火,火星四溅,烟雾腾腾。还有,“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市声由此起。”金嗓子周璇在四十年代的老电影里就是这么唱的,她为上海弄堂的生活抒情,是上海市民的代言人。
像我们这样的弄堂,一般叫作“里”,六合里、树德里、久耕里、永安里,都是这种格局,居住者大多是工人、店员、教师、小业主,很少有大老板、大知识分子、大艺术家。弄堂里留下几口井,那是法租界未通自来水之前的“遗物”。井圈加了盖,每周四大扫除那天才由居委干部开启,供居民取水冲洗弄堂。沿街面的房子稍许精致点,门面略显高敞,过去都用来开店,时过境迁,门柱上依稀还有些模糊的字迹让我们知道它的前身是酱坊或棺材店。最显眼的,就是红砖砌出具有巴洛克风格的弄堂口门楼,过街楼窗下位置就是弄堂名,浅浮雕或阴刻,一般为名家写的楷书或隶书,顶部正中被花枝缠绕的椭圆形微微突起的位置砌有几个立体数字: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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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是由大大小小弄堂编织而成的世界,弄堂好比城市的经线和纬线,城市边界划到哪里,弄堂就延展至哪里。弄堂又好比城市肌体内的血脉与经络,弄堂通,城市通,弄堂人丁兴旺,城市就活跃,就健康,就欣欣向荣,活色生香。
现在,不用我说了吧,弄堂正在退出历史。它成了废墟,成了遗址,成了陌生而盛气凌人的高楼,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弄堂刻录在记忆深处。
弄堂生活是市民社会的映射,真实而生动,荡漾着热烘烘的世俗趣味。各地方言在弄堂里通用,生活习惯在弄堂里形成,公共规则在弄堂里产生,它们是约定俗成的,就像小孩子的游戏,可以延续好几代人。弄堂生活最让人兴奋的是它的鸡犬相闻,隔窗相呼,少有隐私,不必设防,前门进后门出,坐下来就喝茶,大家都是一根藤上结的瓜。共呼吸,同命运,说的就是弄堂生态。弄堂让人感动的是相濡以沫,彼此关切,在艰难时世,邻里之间的一声问候,就能化作再坚持一下的动力。当然,弄堂里总会有那么几个狠脚色,他们锱铢必较、损人利己、虚张声势,是人人避而远之的麻烦制造者,不过规则的底线也不敢随意击破,他们知道与规则作对就是与众人作对,大家知根知底,你要是乱来,以后还做不做人?所以在人妖颠倒的混乱年月,弄堂规则基本没有受到大的破坏。一旦风平浪静,规则又浮出水面。现在大家都走出弄堂,来到异样的空间,生活在继续,弄堂规则遭遇了似是而非的国际规则,有些零乱,有些模糊,有些迷茫。
大家对弄堂生活的怀想,并非执意要回到那个空间、那个岁月,而是希望以弄堂生活的经验为底本,经过一番沉淀发酵,提炼成温馨的记忆。你看看当下,表面风光,内心沧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弄堂里的市民生态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大家心有不甘。
这也是我奉献这本书的理由。
当然,上海的弄堂有共性,也有个性。每一条弄堂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世界。更何况弄堂所在的那个区域,不可避免要受到地域文化和历史渊源的影响。我出生在原卢湾区,35岁前都生活在一条很短的、却饶有趣味的小马路上,第一份工作是在黄浦区,现在居住在原南市区,我将这三个区域都视为故园。现在这三个区合并成了黄浦区。在外人眼里,这是上海的城市中心、繁华地段,但是真正的上海人是有资格会心一笑的。这里的文化是庞杂的、多元的,我们所说的海纳百川,最先体现在这个区域。一百多年前,南市区是华人集中居住、谋生的区域,城墙内外,黄浦滩头,阡陌纵横,河道网布,经济繁荣,人文精萃。尤其是老城厢,经过七百余年的经营,在城隍庙、沉香阁、白云观、文庙、关帝庙、先棉祠、校场、同行会馆等摩肩接踵之处,弥散着浓烈的人间烟火。这里的每条街巷都对应一种业态,代表了自然经济内循环的序列,这里是达官贵人的归隐之地,私家花园曾经多达数十个。黄浦区是英租界,冒险家的乐园,商业文明发达,追求效率,遵守契约,讲求信用,以资本扩张为荣耀,与世界接轨最为敏感和迅速。煤气房、自来水、救火会、发电厂、电报电话、电影电台、西式医院、西式学校、会审公廨、新闻出版、银行洋行、证券期货等等,上海近代化的许多“第一”在这里落地。这里还有外侨俱乐部、跑马场、电影院、番菜馆、四大公司、大世界、舞厅、洋泾浜英语、会乐里等,一半是海浪滔滔,一半是火焰熊熊。卢湾区是法租界,法国人注重文化先导,追求浪漫情调,虽然也参照了西方的种种制度,但与英租界资本为王的强横做法大有不同,这里弹性更大,缝隙更宽,强调人居环境的优雅、文化艺术及宗教的渗透影响。这里有顾家花园、有轨电车、法文书馆、中法学堂、国际社区、白俄以及罗宋大餐、“中国最大最好的医院”广慈医院、帮会、上海美专、国立音专……还有《新青年》编辑部、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团中央机关和中共“一大会址”。区域性的文化差异,导致城市规划、社会发展、经济建设以及居民的集体性格与行为方式等方面,都有了明显的不同,这也是历史学家值得深入研究的题目。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经过两次大动作,三个区整合为一个区。主流话语认为这是上海经济发展、社会保障的需要,而在民众心中却不免要泛起阵阵伤感的涟漪。老百姓在城市大变局的时间节点上尚存一些担忧,最为关切的就是历史风貌的消逝,弄堂生态的瓦解,区域文化特性的湮没或被所谓“国际化”的表象所覆盖。
这个……与民众的日常生活有多大关联呢?如果单纯从衣食住行来说,或许影响不大,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上海人在精神方面的诉求越来越强烈,对“我从哪里来”这样的哲学命题也相当关切。地图可以重建历史,但区域文化的时空边界在哪里,上海人心里很清楚。
当然,上海素来有着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传统,再过一些时日,这个边界的现实意义就稀释了。时间会治疗一切,时间也会告诉我们一切。在这个花开花落的季节,我把关于这个话题的文章整理汇编成一本小书,郑重地献给各位。如果能为黄浦区留下一份私人笔记,那可是意外的惊喜啊。在此,我要与读者朋友一起将渐行渐远的岁月再回想一遍,以此感恩我们的父母,感恩我们的兄弟姐妹和左邻右舍,感恩弄堂口修皮鞋的老头和菜场门口卖小馄饨的老太,感恩走进弄堂叫唤“鸡毛换糖”的小贩和准时投送信件的邮差,感恩弄堂里飞起的风筝和守望在屋脊上的野猫,感恩将晾晒的床单晒得喷喷香的阳光和沿着墙角一路攀缘的牵牛花,也要感恩按照阳光政策、实施人性化操作的动迁组……
最后,我非常期待热爱写作的朋友,以他所熟悉的弄堂生活为素材,写出另一种区域文化的笔记式美文,为大时代留下一个小小的注脚。
上海素来有着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传统,再过一些时日,这个边界的现实意义就稀释了。时间会治疗一切,时间也会告诉我们一切。在这个花开花落的季节,作者沈嘉禄把关于这个话题的文章整理汇编成一本《石库门夜来香》,郑重地献给各位。
上海是由大大小小弄堂编织而成的世界,弄堂好比城市的经线和纬线,城市边界划到哪里,弄堂就延展至哪里。弄堂又好比城市肌体内的血脉与经络,弄堂通,城市通,弄堂人丁兴旺,城市就活跃,就健康,就欣欣向荣,活色生香。现在,弄堂正在退出历史。它成了废墟,成了遗址,成了陌生而盛气凌人的高楼,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弄堂刻录在记忆深处。大家对弄堂生活的怀想,并非执意要回到那个空间、那个岁月,而是希望以弄堂生活的经验为底本,经过一番沉淀发酵,提炼出温馨的记忆。你看看当下,表面风光,内心沧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弄堂里的市民生态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大家心有不甘。这也是作者沈嘉禄奉献这本《石库门夜来香》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