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金饭碗》是一部短篇小说集，由“想当画家的故事”、“走私的故事”、“考古的故事”、“司机的故事”、“递送员的故事”、“土地测量员的故事”等六个短篇组成。实际上是克里玛的一段自传体生活写照。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后，捷克作家因反对当时政府的作为而遭停刊、禁止出书等不公正待遇，被迫去干各种体力活儿，伊凡·克里玛自然也未能摆脱这一厄运。本书就是他对当时特殊经历的真实记录。

《我的金饭碗》共选入6篇小说，主要描写布拉格1983至1987年间的艺术家生活，作者充分把握了小说的氛围，营造出布拉格艺术精神在高压下的生存状态。伊凡·克里玛著的以短篇见长，在看似平淡无奇的叙述中注入对时代与人性的拷问，同时对日常人生的无趣无聊无奈不做修饰地写开了去。

记忆，阅读，另一种目光(总序)／高兴

回味无穷的大饼(中译本前言)／刘星灿

画家梦

偷运

考古

司机

递送员

土地测量助理员

画家梦

一大清早我就决定出门。今天看上去会是个好天气。我妻子要一直工作到晚上，家里虽然安安静静，只我一个人在家，但我还是啥也写不出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感到该写的都已经被人家写过了，所有的故事都被人家讲完了、拍摄完了或者表演完了，而我也许还摸不着门儿。别人说出来的大部分事情，我即使有一百个脑袋，也打听不到。

今年冬末我的画家表妹建议说，明年全年她将住在共和国的另一端，我们可以使用她在乡下的那所小房子。表妹很漂亮，个头也非常小，她的那所小房子跟她一样小巧玲珑。我唯一不满意的是小屋坐落在公路旁边，打那儿过的小轿车、大卡车，还有拖拉机，成天跑个不停，而且还有一条铁路经过那里，火车就在小屋的窗子底下呜呜叫着。不过只要我决心一下，往背包里塞进几本书和几片抹好黄油果酱的面包，抓紧时间赶到火车站，个把小时就能到达那里。

最让我期待的是，按表妹所说，附近住着的尽是一些有趣的人。比方说：紧挨着我们的那栋房子，不久前搬进了一对茨冈夫妇，也许我能从他们那儿发现些有趣和新鲜的故事。

小屋里满是表妹的画作，跟它们的作者一样每幅都小小的。画面上尽是些各式各样的怪物、巫婆和吸血鬼之类的东西。它们或在空中和废墟上蹿来蹿去，或在地下室里横竖乱爬，或探头从窗户口张望那些紧紧拥抱着的惊恐恋人。在表妹所有的抽屉里、桌面上都摊着颜料、铅笔、炭笔和其他绘画所需的用具。我若想重拾在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但已放弃了的爱好的话，就尽可以将这些绘画用具利用起来。

从孩提时起，我就羡慕和渴望这门能够描绘世界和人，用五颜六色来表现一切的技巧。我曾下决心：要是当不成医生或者作家，我就去当一名画家。然而我的一生却完全没有按照我预先设想的轨迹来发展。在战争年代我没法上学，除了饱受牢狱囚禁之苦①，没有受过任何专业方面的训练。这一切恰恰发生在作为一个人最能长见识的时期；可同时，也正是在战争年代，我虽被关在集中营里，却有幸觅到了难得的几张纸和更加珍贵的水彩颜料。那是最便宜的颜料，一种用一只洋铁盒子装着的十二种颜色，我很快就发现，几种颜色一混合还能变成另一种新的颜色。那时我见到什么就画什么：军营②的墙壁，领取食物的长龙队伍，被驱赶的扛着箱子和包袱的可怜百姓……我当时对透视毫无概念，但我注意到军营那长长的墙壁通到远处便仿佛汇成了一点，我就照着这个感觉来画，画面上的军营立即变得更真实。这一发现让我兴奋不已，于是我便更加起劲地画着房子和墙壁，直到纸用完了为止。

战争刚结束时我就相信自己将成为一名画家，这时候军营已从我脑子里消失。我画得更多的不是房屋，而是我同学的肖像，通常是在我最不喜欢的“公民课”或我那没有半点天赋的音乐课时，在课桌下偷偷为那些与我关系最亲密的同学画像。很快我的才干使我和同学们的关系更加亲密；甚至连姑娘们——如果我肯把画好的像送给她们的话，她们也乐意为我坐下来当模特儿——当然是穿着衣服的。肖像画将我与大家的关系拉近了，这是我最渴望的。试想还有比当一位画家更美的梦想吗?

已是早上八点半，火车要在半小时之后才开，可是从我决定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些坐立不安了。我关上门，沿着那条长街朝火车站走去。途中路过一座新房子，那是温德拉克先生花了五年左右的时间建成的。他是一位令人钦佩的人，他掌握与盖房子有关的一切手艺：亲自担任泥瓦匠、盖房工、电工、水电煤气工、油漆工。多年来我一直从远处观察他，直到最近才从近处清楚地欣赏到这位建筑专家。他连抹墙也是自己亲自动手。有时候他妻子也来，但来的次数很少，而且也只是当当助手而已。当然，温德拉克先生已经注意到我。我们彼此打了招呼，有时还交谈几句，通常是他向我抱怨建房子的有些材料找不到。

在离铁路道口的拦道木不远的人行道上蹲着一只蜷缩着身体的鸽子，它那么个蹲法让我感到很惊讶。瞧!它这是怎么蹲的呀?!哦，原来是只死鸽子。我觉得它很可怜，竟如此凄惨地死在这条脏兮兮的人行道上。我知道，世界上很多人都悲惨而孤独地死去；甚至也跟这只鸽子一样死在人行道上，而每一个生命的死亡都会让我感到无比悲痛。这只鸽子就像我一样只有唯一的一次生命啊!它死时的孤凄与我将来死时的孤凄会有什么不同呢?这条人行道，与医院那间既不让临终祝福的牧师进去，也不让亲属进去的临终单号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今不兴谈死。仿佛是因为我们害怕这样会危及生命的尊严；或是因为，从来也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侮辱尊严的埋葬法，从来没有过这种没有葬礼就将那么多死者扔进一个坑里的缘故?

从前，人们会为那不得不被杀掉的动物而哭泣，还用布将死去的人裹起来，念着经或至少举行个仪式送他上路，因为他们希望亡者的灵魂能得以安宁；而在我们现今这个世界里，死者却常常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名气越大的死者，就越这样裸露着。

这只鸽子有着灰褐色的羽毛。突然，我又注意到树上的一只花斑纹啄木鸟。关于这种鸟在鸟图册上是这样介绍的：它的整个背部呈黑……

P1-3

回味无穷的大饼

(中译本前言)

刘星灿

评介伊凡·克里玛这部作品，让我追忆联翩、感慨万千。

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与伊凡-克里玛便同在布拉格查理大学文学院学习，只不过那时我们几乎互不相识。因为不同班，他是我的高班学长，我们只是见面点个头、道个好而已，算是一种面熟人不熟的关系吧。巧的是他当时的恋人、如今的妻子海伦娜却是我的同班同学。整整五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学习，直至一九六。年毕业。海伦娜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总是面带微笑，很是招人喜欢。她弹跳轻巧，我们两人在班上较优异的体育成绩，自然增加了我俩关系的亲密度。当时，全班同学都知道她同伊凡相恋，但都没对伊凡给予特别的关注，因为他当时只是一个内向、腼腆，不爱与人尤其是陌生女孩主动交往的大学生。直到毕业-后，他一直在文学杂志社或出版社当编辑，并不断发表自己的作品，逐渐成为一位较有声誉的作家。出：-~Z与他妻子作为同窗好友的自然交往，也出于我一直关注和翻译捷克文学的专业需要，我与伊凡．克里玛的关系也自然密切起来。我每次赴捷访问，在看望好友海伦娜的同时自然与伊凡。克里玛有了进一步的接触，而每当我在他们家做客，与海伦娜、伊凡坐在一起交谈时，我都发现伊凡仍是那么腼腆，甚至有点羞怯，几乎全是海伦娜热情满怀、滔滔不绝地在叙述、在提问；伊凡则笑眯眯地坐在一旁静听，连插句话的情况都很少有。可有趣的是“一同上山采蘑菇”的建议却是由伊凡·克里玛主动提出来的。海伦娜忙接着说：“你知道吗?星灿，采蘑菇是伊凡最喜爱的活动之一。”我即使再迟钝，也能意识到这位腼腆的老学长难得表现出的“主动”，是他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友好情谊。当然要去啰!我们在他家附近的一座森林里足足转了两三个钟头，大概是因为天气没对上号，我们没有遇上雨后天晴长蘑菇的日子，结果三个人中只有我采到了唯一的一朵小蘑菇，真可谓战果“辉煌”!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因为我的心思本来就不在采蘑菇这件事上。与伊凡．克里玛在安静的树林中的近三个小时的交谈，却让我直接从他嘴里听到了有关他的不凡经历和叙述。我的“你从小就爱采蘑菇吗”的一个并不经心的提问，引来了他关于他不幸童年的断断续续的叙述：“我的童年哪有采蘑菇的福分啊!”“一九四一年，也就是在我刚刚十岁那年，我和我妈妈还有三岁的小弟弟便住进了特莱津法西斯集中营……"“就在那时候，我因不准上学，胸前还不得不戴上犹太人必须戴的星徽记号，从而意识到自己是犹太人后代，第一次感到比谁都矮了一截，十分见不得人。”“因为吃过战争年代的大苦，对后来遇上的不论多大的苦，也就能平静地应付了……”现在想来，他在作品中的那种平静，原来是来源于他在经历大劫大难之后所表现出的大彻大悟。我对他那不温不火的平静性格自然更增添了几分理解。对于这一点，在读他的这本《我的金饭碗》时就会让你深有感触，那哪是他的什么“金饭碗”，哪是他所干的什么开心行当啊!那分明是在苏联入侵与占领捷克之后，伊凡·克里玛在当时捷克傀儡政府对捷克知识分子、作家们的高压统治下不得不改行干的、与作家身份八竿子打不着的倒霉行当。他们不许发声，不许出书，被迫劳动改造，去当递送员、当司机、测量土地、挖“古董”……伊凡·克里玛甚至还干过在书中尚未提到的烧锅炉工、医院清洁工，干着推车运送血迹斑斑的外科病号手术衣物等最脏最累的活儿。可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却听不到伊凡·克里玛的哀声诉苦，看不到他怒火满胸膛的愤慨激昂；有的只是平静叙述、娓娓道来。

但就在这不一般的平静叙述中，却让你不得不为“集体掩埋”这灭绝人性的法西斯暴行，为无时无地不存在的“尾随”、“盯梢”、逮捕、搜家等恐怖行为感到心惊胆战……

我真觉得，伊凡·克里玛这部作品犹如一块大饼，初尝不甜、不成、不淡，但细细品味则越嚼越后味无穷。

我不想在此多哕嗦。谨默默奉上这块饼，请您细嚼慢咽，便能品尝出它深层的滋味。

二○一三年四月四日

伊凡·克里玛是一位具有强大力量和独创精神的作家。他的作品是一种炼金术，能从国家强权及由此产生的精神压抑中提炼出金子。

——《纽约时报》

这些欧洲最伟大的作家们的新作，是任何一位读者不应该错过的。

——《环球邮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