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本身开不需要言说,大地
本身就是记忆,本身就是时光及历
史的沟回。
那时,我与风同时行进,在秋天的大地上。
马兰花瓣一样新鲜而又柔软的天空,那几朵悠悠远远的云,宛如白衣白马的少年,在天边怡然游走。秋草连天。无边无际的黄金之色,没有声息的波涛,像某种华丽的动物皮毛一样,潜隐着不尽的活力和不倦的呼 吸,起伏闪耀。我的目光,被温暖得近于伤感的阳光紧紧缠绕,以浇灌的方式,以抚摸的方式,将那片沧桑的黑土地深情地覆盖,从脚边一直到无限的远方。
许多年以来,这条蜿蜒的小路都是从东边草原进入和走出村庄的唯一通道。我心里很清楚,向前,只要一直向前走,一定会走到那个小村庄。那里会有房屋,会有庄稼,会有牛羊,会有一些我可以叫作乡亲的人们。但是在那个叫作列宙的小村庄里,是不是还依然保存着我多年以前的记忆、故事以及梦幻?
仿佛就在昨天,我还怀揣着一颗稚嫩的童心在小路上徜徉。一直以为,那些在草地上悠然进食的羊群永远不会散去;仰躺在干草上的牧羊人也不会在日落前把草帽从脸上拿开;饶舌的俄乐鸟永远不会从迷恋的天空上飞走;还有那花犍牛、木轮车、车上的老爷爷,以及那个小小的贪玩的自己,一切都不会离开,生命不过是一种温存而又快乐的守候。然而,当我再一次面对这无所依凭的空旷,我不能不感到生命和时间已经在某处留下了大片的空白。这无依无靠的空白、不可考证的空白,就是人们所说的历史吗?
那么,历史到底靠什么来完成它的记忆呢?靠纸张吗?那显然只是人的一种记录方式,况且,哪一张纸上、哪一本书籍里没有谎言和虚构的情节呢?大地上发生过的一切,除了大地可作见证,谁或者什么能有资格来担当?我默默地看着脚下的泥土,任如水的时光年复一年绵绵不绝地渗入,它却像一个缄默的铁汉,牙关紧锁,没有一字一句,没有一丝信息从口中透露。大地无言,也许大地本身并不需要言说,大地本身就是记忆,本身就是时光及历史的沟回。它的山川、河流,它的草木、庄稼,它的万事万物,无时不在铭刻着、倾诉着埋藏于岁月深处的秘密。
我知道,我脚下的泥土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层层的绿草与朝露;那是一层层的晚霞与流云;那是一层层的风雨与尘沙;那是一层层的白雪与足踪;那是一层层的血汗与故事;那是一层层的欢笑与悲忧……然而,我并不知道哪里藏着通向往昔的大门,我不知道哪里藏着打开那扇大门的钥匙。
我举头看天,天,空荡、平静得如深深的睡眠,没有丝毫的杂质。不知道其间是不是有云走过,有雷电闪过,有风雨飘过,有鸟雀飞过,所有那些或许有或许无的种种痕迹如今都已经成为透明的隐匿。
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一排排的树,像褪去了羽毛的鸟儿,密密地挤在一起,很怕冷,也很勇敢、很坚强的样子。就这样,许许多多的根在无草的地面上裸露出来,很清楚地让我们看到那种交错和集结的力量,而所有的枝条则如整齐的手臂,纷纷伸向天空,不知道它们是想站在秋天的边缘拒斥寒冷,还是想以大地为支点叩问苍天。
小时候,一直对树的这个习惯感到疑惑,为什么树总是在人们添加衣服的时候,脱去自己的羽毛呢?这是一种剥夺还是一种选择?因此也就不知道树们是把灵魂藏于那些随秋风而逝的叶片,还是藏于那些如骨骼般坚硬的枝干。对于人们来说,树总是不太好理解的。虽然树常常是和庄稼一样站在人们的身边,但人们的血液里总是缺少树的成分,就无法像感觉庄稼一样感觉树。也许,树永远不能像庄稼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和亲切,或有什么骨血上的联系,但树却从来都是人们最好的邻居。当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时,村庄的轮廓以及同样有树木环绕的家的轮廓便会在头脑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当我的目光穿越这个明净如水的秋天,停留于远处的树丛以及树丛后面隐约的房合,我是否有理由确信,我已经找到了故乡的真实地址?
一个白天与另一个白天,隔着一片浓浓的夜色;现实与历史,隔着茫茫的一片大雾。那么我与故乡之间,到底会隔着什么昵?仅仅是悠长的岁月吗?仅仅是漫漫的时空吗?历史是现实的梦幻;往事是记忆的梦幻;村庄是城市的梦幻;土地是庄稼的梦幻;故乡是游子的梦幻……隔着时间的透镜,我清楚地看到,真正的故乡与现实的村庄,正处于同一个地点的两个维度,遥遥相隔,不能互见。
打开两个维度的间隔,显现出我心中的大田(在家乡,人们习惯于把生长玉米的田地叫作大田),也显现出这片卑微的土地上,人群一样,一茬茬生长的庄稼,和庄稼一样,一茬茬消逝的人群。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