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琐碎纷乱的情感漩涡里的那些各色市井男女，织成了一张复杂紧张的网，经左江所著的《欲望的浮世绘－－金瓶梅人物写真》隽美而劲快的文风的吹拂，当时社会的物态人情，一一跃然纸上。本书以女性的细腻感受，写得处处体贴圆转，而又能泼辣活泼，写得有情趣，有意味。迥异于一般的学术论著。

左江所著的《欲望的浮世绘－－金瓶梅人物写真》讲述，《金瓶梅》是一部好书。它用精确的笔法描写饮食男女的生活，如一幅幅工笔画，人物性格活灵活现，人物语言生动有个性，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平静的叙述中能表现出人物个性的变化，表现出人物内心情绪的激荡。

人文学研究最为关注的应该是人，关注人性在历史中的成长、变迁、扭曲，以此可以作为今人的镜子——在一个转型的社会中，在一个新旧观念混杂、冲突的世界中，如何警惕自身的堕落，如何保持人性的尊严。

序言

第一章 潘金莲：无力自主的人生

 第一节 潘金莲的身世

 第二节 潘金莲的“初恋”

 第三节 西门庆来了

 第四节 武大之死

第二章 潘金莲嫁入西门家

 第一节 西门庆迎娶孟玉楼

 第二节 潘金莲的反转之战

 第三节 潘金莲的立足之道

 第四节 潘金莲的第一场战争

第三章 李瓶儿：一切尽在掌控中

 第一节 李瓶儿的身世

 第二节 李瓶儿与西门庆

 第三节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第四节 李瓶儿四嫁西门庆

第四章 宋惠莲：不安分的得瑟女

 第一节 宋惠莲其人其事

 第二节 二莲之战的开始

 第三节 又是一年元宵节

 第四节 人人都有小秘密

 第五节 二莲的生死之战

第五章 蒸蒸日上西门家

 第一节 李瓶儿的临盆孕

 第二节 西门庆得子又做官

 第三节 人人巴结西门庆

第六章 王六儿：与众不同的生意人

 第一节 韩道国、王六儿、韩二

 第二节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节 如此恩爱夫妻

 第四节 第三次元宵节

 第五节 王六儿说事

第七章 是莲枯？还是瓶碎？

 第一节 官哥出生与满月

 第二节 书童揽事瓶儿说情

 第三节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第四节 官哥儿寄名

 第五节 官哥儿联姻

 第六节 失金事件

 第七节 潘金莲嚼舌

 第八节 潘金莲与陈经济

第八章 李瓶儿的最后时光

 第一节 官哥儿之死

 第二节 李瓶儿之病

 第三节 李瓶儿之死

 第四节 西门庆之痛

第九章 西门庆：以性爱疗伤的病人

 第一节 顶缺人如意儿

 第二节 新新人郑爱月儿

 第三节 官夫人林太太

 第四节 其他女人

第十章 潘金莲无休止的战争

 第一节 西门庆心中的李瓶儿

 第二节 与如意儿的战争

 第三节 与吴月娘的战争

第十一章 曲终人散时

 第一节 西门庆

 第二节 李娇儿

 第三节 伙计们

 第四节 潘金莲、陈经济、庞春梅

 第五节 孙雪娥

 第六节 孟玉楼

第十二章 后西门庆时代

 第一节 无耻小人陈经济

 第二节 做了夫人的庞春梅

 第三节 不是冤家不聚头

 第四节 平和的吴月娘

 第五节 最后的节妇

 第六节 最后的救赎

附录 读罢《欲望的浮世绘》 （王立新）

后记

潘金莲本来可以就这样过下去的，无聊沉闷不得意，偶尔卖弄卖弄风情，但武松出现了。无论高贵还是低贱，女人都有关于良人的梦想，特别在古代，男人更是女人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高大、英武、帅气的武松正好与金莲心中的幻象重合了，于是故事就此发生。

在讲潘金莲与武松的关系时，一般人都觉得是潘金莲勾引武松，被武松果断拒绝，潘金莲恼羞成怒，将武松赶出了家门。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当他们初次相遇时，“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一眼看出女人的妖娆来？《金瓶梅》故事紧承《水浒传》而来，而《水浒传》是一部反女性的书，一来书中的女性都很奇怪，大概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不是女人的女人，如母夜叉孙二娘，“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莾手脚”；一类是坏女人的女人，如閰婆惜，如潘金莲，如潘巧云，如贾氏，她们不守妇道，与人勾搭成奸；还有一类是不是人的女人，如一丈青扈三娘，在全家被李逵杀了以后，本与梁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却没有悲伤，没有愤怒，而是一切听从宋江的安排，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子被嫁给了色眯眯的矮脚虎王英为妻。无论是家人无故被杀，无论是婚姻之事，她都没有表现人类应有的感情。二来好汉们大都是讨厌女性的，成了家的基本没有家庭生活，没成家的见到女人就喊打喊杀。

厌恶女性的人物当中，当然少不了武松，但他的反感却又与李逵不同，李逵实际上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人，他厌恶女性是一种直觉：因为那是一群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所以我讨厌她们。但女人之所以为女人，他是慒懂无知的。武松不一样，他是一个有经验有阅历的人，他也许不喜欢女人，但他懂得女人，所以在《水浒传》中他总在利用女人挑起事端。十字坡初见孙二娘，这是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武松出言调戏：“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言下之意，他大可来慰藉一下母夜叉的孤独。因此触怒孙二娘，使她顿起杀机，于是有了下文不打不相识的戏码。在醉打蒋门神一节，酒店中蒋氏小妾当垆，颇有几分姿色，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于是走出柜台，一下被武松扔进了酒缸，因此引出了蒋门神。

当这样一个有阅历懂女人的男人初次见到潘金莲时，他看到的不是外表的美与不美，而是看到的更内在更本质的东西——妖娆，有几分风情，有几分妩媚，也有几分放浪，而这是武松眼中的金莲。

潘金莲呢？“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她看到武松时，想到的不是解渴不是一夜情，她想的是“姻缘”；当她见到西门庆时，她想到的仍然是这两个字。姻缘当然也可以指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缘分，但从潘金莲对这个词的使用，我们还是能看出来，在她的潜意识中，完全没有武大的位置，她根本不觉得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她希望能够建立起新的“姻缘”关系，过她想要的生活。于是潘金莲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武松搬来一起居住，武松说：“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虽然武松被潘金莲盯着看，很有些不自在，“只低了头不理他”，但还是答应了潘金莲的邀请，并且当晚就要搬过来，他干嘛这么着急啊？此后，“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炖羹炖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是十一月一个大雪过后的下午，“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如果是妻子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该有多好。我们甚至能感受到潘金莲眼中的快乐，那不由自主往上弯起的嘴角。

此前潘金莲已在武松房里燃起一盆火，炭火烧得旺旺的，让人有春意融融的错觉，而武松也是拒绝了别人的邀请赶回家吃饭的，家的诱惑家的温暖在武松眼中要比别人的饭局更有价值。这样，一个二十八岁的高大英武的男子跟一个二十五岁的美丽妖娆的女子围坐在炭火边饮酒。按照礼法的规定“叔嫂不通问”，《孟子》里就有这样的故事：当嫂子掉进河里，小叔子救还是不救？答案是“救”，不过这只是权宜之法。但到了市井之中，礼法的约束已经没有那么严格。这时金莲斟酒，武松一饮而尽；金莲再斟酒，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再一饮而尽。潘金莲话语中成双成对的用法让人感觉异常醒目，异常撩人。此后：“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这里无论怎么看二人之间传来传去的都只是一个酒杯。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二人完成了一个“间接kiss”，而这个过程是武松主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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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本科是中文系，硕博都是古代文学专业，但直到博士期间去日本留学才第一次看到足本《金瓶梅》，看的时候还有些心惊肉跳，生怕被别人看见以为我心思不纯，因为一直以来我接受到的观点都是《金瓶梅》是一部淫书，是一部不能摆上桌面的书。此后做了老师，专门讲授元明清文学，于是每年要讲一次《金瓶梅》，于是每年要读一次《金瓶梅》，每读一遍就替《金瓶梅》抱屈一回，所以我决定开一门关于《金瓶梅》的选修课。当我准备这么做时，很多人都嗤嗤，表情很暧昧，因为他们对金瓶梅的认识也停留在“淫书”二字上，大部分人只看到里面的性，看不到里面的情；只看到里面的肉，看不到里面的灵。

《金瓶梅》是一部好书。它用精确的笔法描写饮食男女的生活，如一幅幅工笔画，人物性格活灵活现，人物语言生动有个性，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平静的叙述中能表现出人物个性的变化，表现出人物内心情绪的激荡。新婚一年快两个月的时候，孟玉楼会跟潘金莲一样“打扮得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一日不走在大门首倚门而望”，等待着西门庆的归来。一次次的等待，一次次的失望，她也在失望中渐渐冷淡了心思，此后在倚门而望的妇人中再也没有了孟玉楼的身影。有谁曾注意过她的等待，有谁曾关注过她隐藏的激情？作者注意到了。

生了孩子的李瓶儿深受宠爱，潘金莲只能雪夜弄琵琶在寂寞空闺中苦苦守候，回一次娘家，还是在春梅的要求下，西门庆才派人去接。潘金莲见到接她的平安儿，一连三问：“你爹在家？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每读至此，就有击壶高歌的冲动，作者是何方神圣，如同躲在轿夫中，三句话就将潘金莲千折百回的心思描摹得淋漓尽致。

如此好文，让我无论如何都要跟别人一起分享阅读的快乐。以往学界对于《金瓶梅》的研究主要有两种倾向：一是作者、版本等文献学研究，一是从历史背景角度的社会学研究。本书不研究作者版本，不探讨时代背景，不分析经济规律，不描摹市井风情，不作道德说教，不做翻案文章。只想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对作品进行细致的分析，这既是与其他同类著作相区别之处，同时也是以往研究著作稍显不足及欠缺的一面。小说的文本细读如何展开，可以有不同尝试，如情节、结构、叙事模式等等，我的方式是抓住人物，并且认为这是一个关键，因为离开了人物分析，所有的情节、结构、叙事模式等都会显得空洞。此外，人文学研究最为关注的应该是人，文学也因此而被一些理论家称为“人学”，但在实际研究工作中，这一重要的观念却常常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注重人物分析，也就是关注人性在历史中的成长、变迁、扭曲，以此可以作为今人的镜子——在一个转型的社会中，在一个新旧观念混杂、冲突的世界中，如何警惕自身的堕落，如何保持人性的尊严。

在对《金瓶梅》进行文本细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对固有的一些观念提出疑问进行反思：西门庆只是一个淫棍、恶棍吗？他的形象前后有变化吗？潘金莲天生淫荡吗？李瓶儿是一个毫无罪孽的存在吧？宋惠莲为什么会自杀？王六儿为什么会有一个近乎美满的人生结局？陈经济为什么不能成为第二个西门庆？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对人物进行心理分析，了解他（她）们的心路历程，可以摩画出他（她）们性格演变的过程及对其人生结局的影响，从而更好地理解历史背景世态人情。《金瓶梅》一书的作者怀着悲天悯人之心，描写了男男女女在各种欲望诱惑下沉沦卑微的人生，这足以让当代读者警戒自身，审视自己，重拾人格尊严，活得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本书的引文以梅节校订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台北：里仁书局，2007）为底本，偶有内容龃龉不通处，则引用秦修容整理会评会校本《金瓶梅》（北京：中华书局，1998）。之所以以词话本为底本，是因为我喜欢词话本中李瓶儿的出场方式，她在第十三回才正式登场，但在此之前作者用侧面描写、直接介绍的方法先让读者对她有一个了解，正式登场时又用了倒叙的手法，这样反复的熏染让人印象深刻，写法也别开生面，跟其他版本中让书中主要人物在第一回一古脑儿全挤上舞台的写法相比，更能体现作者对李瓶儿的偏爱。

甲午中秋于三一斋

2010年9月18日我写下了第一篇《金瓶梅词话》札记，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当写完一百篇札记后，我决定开一门关于这本书的选修课，当时还只能在《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名义下讲《金瓶梅》，当第一节课跟学生说要讲《金瓶梅》时，全班哗然。两年后，我已经可以以《金瓶梅选讲》的名字开全校公选课，据说选课人数达四百多人。无论是学生的哗然还是四百多人想选这门课，大多数人肯定是冲着《金瓶梅》三个字去的，甚至是冲着里面的情色描写而来。

在学校讲了几轮《金瓶梅》，这门课已经成为学校的热门课程，学生带着好奇而来，最终释然而去，他们会告诉我：原来《金瓶梅》是这样一部书，原来古代小说可以这样读，原来古代文学如此有趣。这点点感受，都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也许改变了一些人对一部书的看法，我也许帮助了一些人更好地理解了中国古代小说。有学生在校报上推荐这门课说：“老师抛开《金瓶梅》情色部分，精读文本，如抽丝剥茧般，分析层层深入，鞭辟入里。尤其对人物小心理的剖析甚是精彩，点评风趣，有独特之见又持之有故，令人心折，回味悠长，仿如散步于人性大观园，且行且想。”能如此，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讲《金瓶梅》与写《金瓶梅》的过程，也是我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原来还有一些事情是我可以做的，这样的认识，可以让我安心让我平静，让我做自己想做能做也许还可以做得不错的事情。

《金瓶梅》中人都是市井中最平凡的饮食男女，人生也多停留在最低层次的生活需求中，但芸芸众生，谁又比谁更高贵？我们总以为自己占据了精神的、道德的制高点，可以俯视众生，其实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写作的过程中正好看到徐童拍摄的纪录片《算命》，当徐童对片中的乞丐表现出怜悯时，算命先生神情激动地说：他们有他们的精神。是的，我们不是神，没有指点别人生活的权力。

《金瓶梅》中的人活得很用力，总想抓住一些东西，或者男人，或者金钱，或者内心需求的安全感，因为太用力了，将生活捏得粉碎，自己也裂成了碎片。作者也提到因果轮回，也安排了最后的救赎，但对于信仰他并不确定，书中也并没有太多精神的升华与形而上的追求。信仰是什么？大概就是让人获得内在的平和与安宁的力量吧。听宣经的吴月娘并不是真正的信徒，当她渐趋平和时，她也真正解脱了。

时间一晃已过去了四年。四年，在《金瓶梅》这本书里多少人来了又去了，连主人公西门庆都已经谢幕了；又发生了多少恩怨情仇，潘金莲早已不再是立在帘儿下眉目嘲人的妇人，脸上多了些憔悴沧桑，也多了几分怨毒。四年了，我仍在这里，看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书，说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话，写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文字。有这样一种说法：“握紧拳头，你一无所有；摊开掌心，你便拥有这个世界。”听起来有些自欺欺人，我只愿时光、记忆都能在指间流淌，在我最好的时光里，你一直与我同在。

书写了这么多，其实还有很多该写未写的内容，应该写写西门庆的，应该写写应伯爵的，第三个元宵节失金事件之后的吴月娘已经写了却与大章节不吻合，只好忍痛割爱。大概也不会再去写了。我不是研究《金瓶梅》的专家，我只是以我对文字的感受向学生向有兴趣的人讲述我从《金瓶梅》中体悟到的东西，无论对与错都是一家之言。

这本书得以问世，我首先要感谢导师张伯伟教授的宽容，刚刚开始写札记时，有些觉得自己不务正业，常惴惴不安，有愧对师门之感，导师的理解与鼓励让我能将这件事坚持下来。我还要感谢王立新教授，跟他讨论《三国》、《水浒》，总给我很多启发。他如此耐心地看完了我全部的书稿，做了很多批注，又激情洋溢地帮我写了书评。我要感谢葛云波编辑，他与我讨论书名，讨论插图，给了我很多有益的建议。我还要感谢深圳大学及文学院宽松自由的环境，在这里，《金瓶梅》才有可能成为一门公开的选修课，并且能成为全校的经典精读课程，也只有在这里，我的这本书才能获得出版基金的资助。

我在写作此书时，曾读过侯文咏的《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华文出版社，2010年）以及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二书曾给我很多启发，特向二位作者致意。

最后，谢谢所有帮助与鼓励过我的人，谢谢所有喜欢我的课的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