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多少路才能找到自己的路?要遇到多少人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个人?”冯亦代、吴祖光、贺卫方、丁东、谢泳、李建军等等,一致关注“中国的犯罪女性”。书内附录章诒和《杨氏女》笔谈。
杨氏女通奸情杀之生死血案,章诒和十年狱中亲历往事,潜心撰成小说系列,国人瞩目。
《杨氏女》是作者创作的第二部中篇小说,仍属于虚构类读物,是纯粹的文学故事,不是历史研究。在本小说里,分为上下两编,虚拟的时间背景仍是上个世纪的某个年代。“杨氏女”,指的是杨芬芳,一个曾经因为爱情坐牢的女子,法律惩罚了她,但不一定能拯救她。杨氏女在生活中是有原型的。
许地山说:“爱,就是惩罚。”这几个字,基本上就是《杨氏女》故事的主题。
何无极原本平淡无奇,但是因为一场鲜血飞溅的情爱,使短短的一生过得像夜晚的焰火,“嗖”地飞升到天空,瞬间金光四射,很快坠地,归于沉寂。杨芬芳与他的相恋,亦如樱花般美艳灿烂。但是因为一夜血雨腥风,洗尽了所有的芳香和甜蜜。杨芬芳一边与邻家青年何无极热恋,身许;一边“嫁”给了陌生强势军人刘庆生。故事就在苦恋和军婚之间,在性爱与强暴、炽热与冷涩之间的激烈冲突中滚动、展开,终于,酿成一场通奸情杀之生死血案……
最可悲可怜的,杨芬芳每次的选择,几乎都是错的,包括甘冒风险接受指导员孙志新野合,包括最后拒绝赵勇海。无奈啊!《杨氏女》以真实情节作基础,表现出世俗的天性。
继《刘氏女》之后,这是章诒和第二部正式出版的小说作品。
第一节
杨婉芳是县城石壁公社的妇联主任,性格活泼,人也算漂亮。还是拖着一双小辫子时候,就被公社副书记赵勇海看中。不奇怪,她每次来到公社大院,都要和同村的收发室老大爷闲聊几句,那银铃般的笑声,引起站在一侧读报看书的赵书记的注意。那时,赵勇海刚提拔起来,巴望事业有成,不想过早成家。但对这个穿来走去的姑娘已有所留意。一打听,人家还在读书,心想:很好,事情不必着急。再打听,人家就姊妹俩,心想:这更好了,不像自己一大家子人,那么拖累。
赵勇海高个子,眉清目秀,爱动脑筋,说话谦和。县城高中毕业后,因为是老大,急需替父母分担养家的责任,就没有继续读书。他的数学、物理成绩都不错。担任班主任的老师觉得可惜,赶到家里做说服工作,说:【孩子考师范类院校是十拿九稳,上学的费用全免,还有助学金。】赵勇海挺犹豫。公社领导听说他的数学好,正逢他所在的石壁公社石壁大队缺会计,便递话过来:【若留下来,保证给你当大队会计。】
赵勇海的父母知道后,兴奋得一个劲儿地撺掇儿子留下来,好处摆了一大堆。最重要的,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就是:【你从此就叫干部,不是社员啦。你有补贴工分,你到公社开个会,都算工分的;你分稻谷、分红薯、分麦秆,都会比别人分得好,也分得多;一家人全年吃不了几顿荤,你到公社开会就有一碟红烧肉,葵花子嗑不完,还可以往家带……】絮絮叨叨,虽说赵勇海听得心烦,但毕竟听进去了,遂留了下来。一个年轻后生对谁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到公社开会,旮旯一坐,一言不发。问到他,则腼腆道:【我就会算账,别的不懂,也不行。】就这么个年轻后生,很快赢得上下左右的好感。
一次,遇到县里换届开会,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代表参加。公社老书记提出:最好补上赵勇海。一老一小去了,会议期间赵勇海鞍前马后照顾老书记。选举那天,需要点票的人。老书记大喊:【我们石壁公社的赵勇海数学好,最合适!】
点票算个啥,既非代数,也非几何,整洁文静的赵勇海点得麻利,唱得清晰,连任的县委书记对他也有了印象,会后对公社老书记说:【我看小赵不错,你们好好培养吧。】
培养就是提拔。没多久,赵勇海当上了公社的会计。上任后,把前任的账彻底清理了一番,很快发现了漏洞。他私底下跟老书记说了。
老书记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把账摆平了,但以后不行。公社开个会,吃顿饭,买盒烟,都要上账。到时候上级查账,找的是赵勇海,老人家得替我想想,家有父母,下有弟妹,我还没结婚哪!】老书记服了,觉得他不单是会计,还是【把门】的,【放哨】的。
岁尾年初,照例有县里干部到公社查账。有的公社会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赵勇海早早睡下:你们查吧,一分钱不差。之后,他被提拔为副书记,还主动提出兼任公社会计,无人反对。他把工作安顿得井井有条,忙起来就住在公社。
一个黄昏,他走出院子,站到后面的小山坡上,两眼呆呆地直视前方。太阳终于落下,敛尽了光芒。他的前面,仿佛是个无穷的宇宙;自己的内心也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而靠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把这个空洞填满的。赵勇海意识到:自己该结婚了。这时,杨婉芳的影子便浮现在眼前,二人没交往多久,婚姻大事就提上了日程。赵勇海的择偶标准就一条,要心肠好。因为家里成员多,谁都需要照顾。给点钱啦,送些粮票啦,买点副食品啦,这些事情若老婆横加干涉,那就难办了。巧了,杨婉芳挑选对象也不苛刻,就是要找个比自己强的,而赵勇海在职务、工资、文化以及政治前途等各方面,都比自己强多了。婚姻从外表看是爱情的结合,其实功利因素远远超过感情成分。
P7-10
心不在焉的杨芬芳把最后一口白米饭,送进了嘴里。
【你再吃一碗吧?】问话的,是她的亲姐姐杨婉芳。
【饱了。】
【现在能吃上一碗白生生的大米饭,不容易啊。芬芳,你再吃一碗,算是给我面子了。】说话的叫刘庆生,现役军人,连长,也是唯一的宾客。
另一个是做东的,杨婉芬的丈夫赵勇海。
四人餐,像宴会那样郑重其事,气氛庄重;又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决议,要用一个饭局来纪念。
说准了,真的有重大决议,决议在饭前就已经开始了谋划……
在女囚中,婚姻犯罪、性犯罪几乎是第一位的。
一次,我下山到劳改农场的场部领农具。一路上,先后迎面走来三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囚。一打听,都是通奸杀人犯罪,奸夫全枪毙了,她们全是徒刑二十年。所以,杨芬芳不是特例。
真不知该如何描述归结她的命运
今秋,写完《杨氏女》,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我到海边住了三天。晴空万里,海天之间一片伟丽宁静。细密的波浪,缓缓地冲刷着倾斜的沙岸。黄昏观看落日,海面皆放金光,似乎自己是沐浴在灵光之中……我愿永远在此站立,感受那永恒的神圣。落日渐沉,变成一弯,一弯变成一线,再猛地一沉,没有了太阳,光明随之而去。深夜,从远处传来大海的涛声,仿佛是透着绝望的呼声,不停不断,看着黑色的海,从心底生出幻灭感,云水苍茫,万物忧戚,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杨氏女》中的何无极与杨芬芳,他们不也是这样么?刚刚还是霞光万道,之后,化成被掩埋的一堆骨骸,化成了我眼中的一滴泪。
许地山说:【爱,就是惩罚。】过去对它的涵义我从未细想。现在懂了。我认为这几个字,基本上就是《杨氏女》故事的主题。何无极原本平淡无奇,但是因为一场鲜血飞溅的情爱,使短短的一生过得像夜晚的焰火,【嗖】地飞升到天空,瞬间金光四射,很快坠地,归于沉寂。杨芬芳与他的相恋,亦如樱花般美艳灿烂。但是因为一夜血雨腥风,洗尽了所有的芳香和甜蜜。杨芬芳一边与邻家青年热恋,身许;一边【嫁】给了陌生强势军人。故事就在苦恋和军婚之间,在性爱与强暴、炽热与冷涩之间的激烈冲突中滚动、展开,终于,酿成一场通奸情杀之生死血案。 在杨芬芳身上,爱情与婚姻是悖理的,敌对的:既是勇敢追求性爱的少女,又是怯懦被动的性奴;既有毫无顾忌的对性爱的渴望与担当,也有愚昧、屈从物欲权势的自欺,自己也始终在真伪之间摇摆挣扎,【看无主花枝可嗟,一任他东风相嫁。】最可悲可怜的是杨芬芳每次的选择,几乎都是错的,包括最后拒绝赵勇海。无奈啊!杨氏女是以真实情节作基础的,表现出世俗的天性。这个并非百邪不侵的玉女,最后成为屡屡受害的罪犯,就很可理解了。善与恶,罪与罚,天道,人伦,我真不知该如何描述归结她的命运。《杨氏女》多多少少蕴含着这个民族久远文化痼疾的印记吧。
……
违规的性
故事纠结在刘庆生的身上。他与杨芬芳的婚姻带有欺骗性,当然,杨芬芳的姐姐、姐夫也参与其内。不错,杨芬芳本人也有责任。在社员(农民)普遍处在饥饿形势之下,在知道了【骗婚】真相之后,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当军官的刘庆生。原因极其简单而实在:因为她无力阻挡【吃饱饭,当干部,灯芯绒】的强大诱惑。面对上海外滩的动人美景,她终于和刘庆生像情侣一样地拥抱了。在她的内心,何无极是第一位的;在她的眼前,吃饱饭是第一位的。因此,在爱情面前,杨芬芳属于何无极;在现实面前,杨芬芳委身刘庆生。如此尖锐的矛盾,使她无法得到平静:一个隐秘的灿烂之春,时时缠绕,徘徊不去。这样,她与刘庆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别扭,一旦上了床,做爱就很冷漠,硬。是啊,女人身体不会说谎,一旦放倒和剥光就会回归真实。一边是丈夫,另一边情人,杨芬芳开始了婚外性活动。这属于违规性活动,每个国家对它的惩罚标准不同,惩罚程度的轻重不一,从罚款到入狱。当然,对这类事也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在改革开放以前,我国对婚外性行为的态度及惩罚,是非常严厉的。现在,也有人主张惩办通奸者。如果再做细致一些的分类,杨芬芳与何无极的通奸,当归于有爱婚外性行为,这比无爱的性行为能获得更多的容忍度。但是,丈夫与情人的俨然不同的社会身份,彻底否定了【容忍度】,在大讲【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年代,这个一点也不复杂的通奸杀人案,毫无疑义地上升为反革命阶级报复案。结果可想而知:不管身为军官的刘庆生死没死,身为地主之子的何无极是死定了。
令我感叹的是何无极的刑前表现,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依旧痴情。说句实话,有这样男人爱自己,我也知足了。
令我痛惜的是何老太。在整个事件中,她最清醒。清醒又如何?只有结束自己!在写这个老人的时候,常因想起我的母亲而泪流不止。
我的生活欲望就是写作欲望
让我们再回到海边。
在风平浪静的黄昏观看落日,多有守伺圣哲庄严平和之感。纵是凡夫俗子,也会感到自己的肉体已然消融,只留下了灵魂。
我在想:生命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事故?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一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经历了许多之后才明白:其实生活中每个问题都有无数个解,而其中没有一个是绝对正确的。请问《杨氏女》中,谁正确?可能我也不正确。
七十岁了!想做什么事,就赶快去做,因为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这是唯一的。对我来说,我的生活欲望就是写作欲望。
北京守愚斋
二〇一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