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指的船便是“利物浦商人”号。索尔·瑟索担任船长之前从未见过这艘船,尽管它承载着他所有梦想的种子。
“利物浦商人”号背负着致使身为棉花商的船主死亡的罪名,至少他儿子是这样认为的。对伊拉斯谟·肯普而言,就是这艘船杀死了他的父亲,而这个想法也一直侵袭着他的记忆。悲伤会造成记忆的扭曲和背叛——就像肉体一样,已消逝事物的外形终会腐烂。从那以后,伊拉斯谟就始终认为,在那个了无生气的午后,在默西河畔的木料场内,父亲笨拙地俯身去闻新锯好的桅杆,在褐色和金黄色交错的原木之间,同时也嗅到了自己死亡的气息。不是尸体防腐剂的气味,也不带任何神圣的气味,只有他自己死亡的气息。
这是个不祥的预感。不知何故,人们的记忆总是会被其他细节支撑着,但只有伊拉斯谟才会觉得那些细节都是证据:湿锯屑和烂泥的气味——烂泥上缀着星星点点的湿锯屑;仅几百码外,河流带着冰冷的沼泽味;还有一种被忽视的恶臭——它并不真正属于这里,而是在同样不祥的悲伤作用下在某一天传来的。
工作棚四周开阔,浅黄色的桅杆平放在支架上,置于简陋的木板屋顶下面。大雨过后,河畔斜坡泥泞,水手们便用木板铺了一条通道。看到父亲夸张地把脸贴近原木去闻气味,伊拉斯谟感到有些尴尬。二十一岁的他寡言少语,也不会随意打手势。并且,当时他正处于极端敏感的状态,刚喜欢上萨拉。沃尔珀特,但还未向她表达爱意。
“质量上乘。”肯普挺直腰板断言道,“树被砍掉时,它正美美地汲取着大地的养分,你可以从树液里闻出来。如果想知道木材的坚固性,就闻闻边材。是不是啊,伙计们?”他俨然一名木材专家。
这是从波罗的海进口的冷杉。“冷杉就是用来做桅杆的,”肯普说道,“它在英国不如在其他国家长得好。哦,上帝,好的冷杉可不多!”
周围的人都笑了。他们都认识他,他在工场里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他经常敞开着穿一件长款方型剪裁的外套,衣着随意,却不邋遢;顶着一头未扑粉的短假发…,肤色暗淡的脸颊总是泛着红光。
“瞧,孩子。”他对孤傲的伊拉斯谟说,“到这边来看看,这些部件都已经切割完毕。这是主轴的两个部分,你注意到上面的锥形物了吗?它们会在中间这里扣住,然后拴在一起。看看这些强壮的家伙,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瞧瞧它们那厚实的身板。”
肯普自孩提时代就离开了兰开夏郡,但说话仍带着那里的乡土口音,较当地人而言更显得热情急促。他向儿子解释怎样组装主轴,怎样将大量的木质轮轴连接在主轴上,怎样借助木壳板的桅脚往横向以及船艏和船尾方向加厚桅杆,然后在外面拧紧大铁环,以便进一步加固桅杆。伴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和周围人的附和声,他觉得桅杆更加牢靠了,他的船做好了防范水手粗暴动作和恶劣天气威胁的准备,可以确保快速航行并获得高额的投资回报——只有肯普知道这其中的紧迫性。
毫不知情的伊拉斯谟感到百无聊赖,浑身不自在。不像他的父亲,他天生对下属就不友好。以后回想起来,他将为自己当时表现出的无聊和无知、为自己没能理解父亲想使船坚不可摧所做的努力而感到懊悔。
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的努力。肯普很忙,但是每周总会抽出一些时间,去河岸边的迪克森船坞,他的船正在那里建造。他或是从镇上的家中出发,或是从老池船埠附近的办公地骑马过去。他会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与造船的工人聊聊天。财富并没有减少他让自己受欢迎的需求,也没有减少他希望自己显得知识渊博的欲望。对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来说,指挥造船这项工程,看着自己的船在平台上,像神明缓慢呼吸那样一天一天慢慢成形,这是非常令人心满意足的。
这并不是说这艘船有什么特别之处,造船业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大变化了。船仍由木头制成,仍靠麻制素具支撑的桅杆和帆桁上的亚麻船帆借助风力前进。当时,在任何哥伦比亚的船上都可以看到,因此,并没有什么能够迷惑他。但与此同时,利物浦的船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它们的船尾造得很高,因此,后甲板上的回转机枪能更轻易地——或者用当时那古怪却典型的话说——能更便捷地置于他们的腰间以镇压奴隶的反抗。同时,利物浦的船船身很宽、船舱很深、横杆加厚,使得奴隶跳船自杀的难度加大。
“利物浦商人”号在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自一开始,从它的构造和龙骨的形状,以及船体内瘦削的肋骨几乎便可看出造船的目的:这是一艘利物浦双桅横帆船,注定要从事大西洋贸易。然而,日益增加的债务压力使肯普那合乎常情的乐观逐渐演变为盲目的迷信,使他不仅仅只是在贸易上对这艘船寄予厚望。
肯普是一个漂亮英俊的乐天派,肤色黝黑,两眉平直,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惯于摆出一副热切的姿态,这在他那些古板执拗的朋友当中是个笑话。玩笑自然是有限度的,因为至少当时所有人都知道,肯普事业有成,富甲一方,且从不吝于炫耀自己的财富。他在红十字街有一幢气势不凡的石头房子,那里是城里富商们的聚居区;他有一辆自己的四轮马车,雇有一名穿制服的车夫;他还有一位装扮华贵的妻子,尽管她总是面容倦怠——自信乐观、干脆利落的丈夫和时常面色愠怒的儿子已经令她精疲力竭了。
此刻,父子俩正在透风的大工棚里,站在染料未干的桅杆旁互相对视。尽管彼此对这样的场景各有各的想法,但他们都有一双俊俏的眉毛和明亮的黑眼睛。眼睛睁得很大,不知何故,看上去都有些神情恍惚、精力透支的样子。“造好我的船需要一千棵橡树,”肯普满意地说道,“你知道如何判别橡树的树心是否完好无损吗?如果干枯的树心上有纹理,那就是危险的征兆,意味着木头已经腐烂。那就是你所寻求的东西。问问这些伙计吧,他们知道。可惜你不能和雇员一起干同样的活儿,对吗,伙计?”
P8-9
作者通过讲述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探讨了正义、自由相责任等概念……从抽象到具体,从广袤到荒涎,昂斯沃斯转换自如。他的第十部小说是他的最佳作品。
——《泰晤士报》
既精彩又令人心痛……这是一部兼具优美、深思、雅致和高度道德严肃性的作品。
——《纽约时报》
将读音深深带入邪恶贪婪的人类历史之中。
——《独立报》
这天傍晚一如既往,凭借着光线的质感和酒吧后面浅色镜罩的形状,他就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是一家在水边的酒吧,落日的余晖透过敞开的大门洒了进来——这里没有窗户。光线时常因受到来往客人的惊扰而支离破碎。酒吧里面十分昏暗,他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总是迎光而坐。模糊的物影赫然出现在他与大门之间的地面上,继而又消散了。对于出没在此地的水手、码头工人,及娼妓而言,他知道自己是个公认的小丑。他清楚自己十分孤独。
只要力所能及,他就会将一堆硬币掷在柜台上,用白天挣得的钱为自己买酒。钱花光后,他就开始唱歌,趁机以沙哑的高嗓音唱几首奴隶旧曲。他垂下虚弱的眼睑,闭上近乎失明的双目,微微晃动着脑袋,向往着光明。这个“天堂黑鬼”即将辞世,但其实他看上去永远都是一模一样,并没能在睑上发现更多的伤痕。
他和感觉亲近的人交谈,或者只是自言自语。有时候,会有顾客一边冲周围别的人使眼色,一边逗他:“说吧,老锯屑,天堂有什么消息?”
“因为你没有见过,所以不相信它的存在。生性多疑的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但是,我这个黑人见过。它们大声咆哮着,然后一头扎入水中,嘴里叼着活生生的小鸟,用牙齿咀嚼着猎物。有这些鸟类做食物就足够了,不再需要其他东西。不需要了,先生!你听人说过飞龙吧,如果你从未听人说过飞龙,请告诉我这个黑人。噢,这些龙鸟。”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突然嘲讽地说道:“我听到你笑了。好,你就笑破肚皮吧。”
“说话客气点,否则我就要请你出门。”酒吧老板说。
穆拉托人低下了头,这是素来本能的顺从反应。“‘心灵的愉悦’号。”他说,既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叹息。微弱的光芒意外地洒落在他的眼白上,他继续诉说,不过这回是自言自语。他谈到龙嘴里的鸟,说如果配上朗姆酒,它们会变得更美味。他也谈到了别的鸟儿,有缓慢振翅飞翔的白鹭,还有黑色的蛇鹈鸟。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洪水泛滥,波光粼粼。“池塘里有红色的鱼,”他说,“还有一种皮壳海龟。此刻,我能够看到天堂。那儿从不下雪,从不结霜。我能够看见云层,有点像薄雾,但上方是蓝色的。我们从一艘船上下来,在那个地方,谁也不是首领。所有人都友好相处,逢人就说早上好,晚上好,白人和黑人没有任何区别……”
有人递给他一杯酒,他啜饮了一口,然后继续低声咕哝。喧嚣的酒吧里充斥着说话声和小提琴声,没人能够听清楚他所说的话,于是他们不再继续聆听。这时,他突然发疯似的狂笑起来,轻柔而憋闷的笑声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有一次,我的父亲这样告诉我,他还给我看了一本书。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稀稀拉拉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在饥饿和朗姆酒的作用下,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夸张的幻觉。发光的月亮,金光闪烁的矮棕榈,刺透云层的破碎阳光,还有形形色色的面孔,黑的白的,它们属于巨龙时代。“我始终以为我会回去的,但却从来没有。其实你并非永远都回不去,哦,天啊。”
喝过朗姆酒的他偶尔会固执己见,甚至动辄还会吵架,或是双眼噙满泪水,激动得发狂。无论如何,他迟早都会被逐出门去。这天晚上是因为早先时候一个女人的只言片语,他听到之后便不由地怒火中烧。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才不是出生于种植园,我也不是几内亚黑人。我是黄皮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父亲是奴隶监工。我的父亲是一位医生,我出生在天堂里,你听到我的话没有?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他被逐出门外,酒吧老板将他推到了小巷子里。动作并不粗暴,可是他却倒下了。他任由自己倒下,挣脱了臂膀上的束缚,四肢朝天地躺在黑暗处,脖颈上还悬挂着口琴。愤怒烟消云散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宛如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步履蹒跚地摸索着走向由大块头苏珊娜主管的“穹顶”号的厨房。
夏日的夜空呈现出一片靛蓝色,他看见星星悬浮在空中,正在渐渐变大。苏珊娜在灯光下走动着,大朵的红色蝴蝶花在她那硕大的臀部上时而盛开时而枯萎。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向宽大仁慈但又傲慢无礼的她倾诉。
“我数落了他们。”
“当然啦,”她说,“每天晚上都是如此。你又去四处转悠了,对吧?如果你想要的话,这儿有些肉汁。”
“我们是乘船来的,”他说,“不是这儿。”
“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来,吃点饼干吧,把它全吃了。”
“心灵的愉悦号。”他叹了一口气,端起盘子站在门口。
她汗流满面,冲他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好船名。”
据查尔斯·汤森·马瑟介绍,那个穆拉托人身体纤弱,骨架很小,肤色呈深琥珀色。他头发灰白,眼睛几乎失明,说话时,总是仰着头,好像在努力让眼睛的晶状体接收到更多的光线。
他原先是卡罗来纳州种植园的一名老奴隶,后来因上了年纪无法劳作而获得了自由,并被赶出了那片土地。1832年春夏,他每天都会在新奥尔良的街道和码头乞讨。他会在码头边等候那些领清工资后被解雇的海员,他们可能会因为一股莫名的冲动,给他一些好处,带着同情或蔑视的目光。他很会说话,不管是否有人聆听,都会一直低声嘀咕,或者大声嚷嚷自己的生活细节。
他做奴隶时名唤卢瑟,后来又被在前面加上了“锯屑”二字,成了“锯屑卢瑟”。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源于有一次监工为阻止他顶嘴而令他吃了锯屑—他好像一直都能说会道。但在码头沿岸的酒吧,他却以“天堂黑鬼”这个名号混迹。他在酒吧大肆挥霍,终日烂醉如泥,靠食残羹冷炙度日。因为,在酒吧,他可以展露他的表演天赋,人们常常送他朗姆酒喝。在某种意义上,他是酒吧的知名人物。有时,他会用挂在脖子上的旧口琴吹个小调;有时,他会给大家唱一首种植园的歌。但是,他总是在述说:讲述一艘利物浦的船,在船上当医生、永远活在他心中的白人父亲;在阳光普照的地方度过的美妙童年;丛林丘岗,从洪水漫过的热带草原上飞起的大批白鹭;白人和黑人和谐生活的村落。他说他识字,还引用了穆拉托人:黑人与白人的第一代混血儿或有黑白两种血统的人。几句亚历山大·蒲柏的诗歌,马瑟可以为此作证。马瑟说他确实听过卢瑟偶尔吟诵《密西西比河记录员》中的篇章。后来,这些篇章被收集起来,并出版在《老路易斯安那概述》一书中。现在有关这位“天堂黑鬼”的唯一记录就在这本不知名的书里,在“码头区形形色色的人们”这一章里。马瑟说,大约一年后他再回到新奥尔良时,这位穆拉托人已经离开,没有人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瑟一直在观察形形色色的人,为此,他经常会混入一些地下娱乐场所。慢慢地,他的视野开阔了,性格也极具多面性。在1841年时,因精神错乱死在一家名为杰克逊维尔的休养所内。他的遗孀在编辑整理他的稿件以出版全集时,认为有必要避免发表马瑟潦倒生活的素材,于是便丢弃了乞丐穆拉托人的资料,与之一起被丢弃的还有大块头苏珊娜、易装癖吉他演奏者安杰洛和许多其他人的资料。
“天堂黑鬼”的资料没有被完全销毁,但是他在书中以一种模糊的状态存在,被置于虚无的边缘地带。在马瑟的两次新奥尔良旅行游记中,“天堂黑鬼”似乎无所不在,潜伏在他两版作品的字里行间,在那里乞讨着,吹嘘着,并谈论着他的天堂……是马瑟虚构了他?但是作者在生命末期才变得脸色苍白、神志不清,而对卢瑟的描述则发生在早些年;况且,《概述》引言中也曾对他有所提及。我不相信马瑟会虚构像卢瑟这样的人物,我想,是这个穆拉托人自己虚构了自己—这就是酒吧能容忍他的原因。而我的虚构也将围绕着他。记忆就好比是揉成小说的面团,而且我们知道,这块面团会持续发酵。我不得不依靠记忆,因为报纸已经长期停办,资料也已被毁或者干脆发霉了。我自己那本《老路易斯安那概述》多年前就已经遗失,之后再也没能找出另外一本,甚至都找不到其他任何提及此书的地方。
可是,这个穆拉托人仍然萦绕在我心头。他谈论着失去的天堂,抬起他那迷茫的脸试图从我身上祈求什么。现在他再也无法回到马瑟的文字中,但是他却坐在我这座迷宫的入口……
巴里·昂斯沃斯著的《神圣的渴望(看了又看世界文学大师作品)》讲述了外科医生马修?帕里斯,因宣扬违背教义的科学理论而遭迫害入狱。出狱后,万念俱灰的他搭上其姨父投资的贩奴船“利物浦商人号”,想在这场前途未卜的旅途中放逐自己。
在船上,马修遇到一群来自不同阶层和境遇、性格迥异的船员,共同展开了一场海上冒险。然而,姨父雇佣的船长瑟索的残暴统治让所有船员们不堪忍受,当他坚持将患病黑奴抛入大海时,马修带领船员奋起反抗,和奴隶们一起逃往一座荒岛,企图在那里建立自己的“乌托邦”……
与此同时,姨父的儿子伊拉斯谟?肯普在家中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正忙于追求富商的女儿萨拉。他并不知道,贩奴船的突然失踪会导致父亲自杀,他的家族将就此败落……
小说双线并行,在一艘充满粗俗语言、血汗泪水的贩奴船和一个宁静美好如简?奥斯丁式的爱情故事之间自如穿梭,而将两个故事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个共同的主角:贪欲。
巴里·昂斯沃斯著的《神圣的渴望(看了又看世界文学大师作品)》是一部尘封已久的史诗巨著,是与《英国病人》并列获得布克奖的小说,被《纽约时报》、《每日电讯报》等重要媒体誉为“未来的经典”。书中那令人振奋的大航海冒险,性格鲜明的人物群像,以及寻找“乌托邦”的不归之旅……都将读者深深带入到邪恶贪婪的的人类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