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古怪的年代。

按照阶级分析法，出身越贫穷越革命，知识越贫乏越可靠。早先很为没有文化自卑过的曹兀龙，这时却被“粗而优则仕”的浪潮卷起，一下变得身价百倍，再加上新时期的贵族血统——“贫农”成份，竟被上峰选中，连升三级，从一名公社书记跃升为水泉县的代理书记了。

突然间成了水泉县“最大的”，他一下有了“王”的感觉，心急火燎地想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成为真正的“水泉王”。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把公社级领导都换成自己人，那样，他就可以说了算，就可以前呼后拥，一呼百应。怀着这样的算计，他匆匆忙忙地召开了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县委常委会。

他摄政王般大坐在沙发里，虎视着整个会议室，大约是由于会议开得太久了，那双令人生畏的环眼里往外喷射着不耐烦。

他的眼睛很有些与众不同，有的人叫“牛眼”，文雅点的叫“金鱼眼”，稍俗些的叫“水泡眼”，水泉县的人却只叫“蛤蟆眼”。这倒并不含特别的贬义，只因为地处偏僻，只见过蛤蟆的缘故。

他嘴角噙着白沫，牙齿一咬一咬的，好像在恨什么人。并不带超凡的气象，却故意装得高贵、气概不凡，眼睛一鼓一鼓的，力图显示他是与众不同的庞然大物。但毕竟才获得“代理书记”的头衔，王冠尚未和精神融为一体，在座的“老家伙们”尚未忘记不久前他还是个公社书记，是他们的部下，这样地在他们面前指手画脚是不是嫌早了点？然而，他们忍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衣着是普通的，并不漂亮，式样也显得古板，但料子却货真价实，使人联想到发了横财的小市民指头上的大金戒。由于内心太焦躁，他无法保持姿态不变。他不时在动。一个冲动使他几乎要跳起来，但却被“一把手”的头衔压住了。于是，他一阵儿前倾，一阵儿后仰，不得安生，仿佛得了肠梗阻的马。

人生当官烦恼始。他的情绪坏透了，原想自己已经是“代理书记”，提拔几个“自己人”还不应该，却没想到遭到如此激烈一致的反对。他耐着性子听先前的上级现在的下级们发言，一方面想着如何驳倒他们，一方面又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对付自己的胃。他的胃一向极好，可偶尔也有不好的时候。这次不知是因为那羊羔肉煮得不甚烂，还是因为连日开会坐着未动，抑或是开会生了气，反正羊肉吃下去消化不了，只在胃里腐烂发臭，弄得他好几天没胃口。

他听着发言，不断将几上的茶杯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借以掩饰心中的焦躁。正在这时，肚子里忽然一阵滚动，有气体直向下冲去，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借取茶杯的机会轻轻抬了下屁股，让那股气冲了出来。

一股腐臭味热呼呼黏呼呼地包围着他，有一丝钻进鼻孔，他立即屏住了呼吸。他怕近旁的人闻出来，急忙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故意把烟喷向两边，还用手扇一扇，以遮掩那股腐臭味。

腹中轻松了许多，他的心情也似乎好转了点。看着烟气绕着昏黄的灯泡翻滚，想到其中混着那股腐臭，这些人都得呼吸，心里忽然有股报复了的快感。

他心情反倒平静了些。反正那些发言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的反对，他也就不必再认真去听了，挨个儿打量起在座的几位副书记和常委来。

刘钟，一个老病号，离开医院就不能活的老家伙居然能把三天马拉松式的常委会坚持下来，并且顶到现在还没有坚持不住的迹象，真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不是那一刀把他的小病割成大病，代理书记的头衔到底归谁还难说呢！曹兀龙看了看刘钟过早花白的头发，心里偷偷掠过一丝冷笑。

庞大卫正在打盹，他一身膘肉里似乎钻满了瞌睡虫。名义上，他也是县委副书记，那一身军装却时时提醒着大家叫他庞部长。自然，工资也是县武装部发。

苏芸正在发言。看她现在还那么干净利索，可以想见年轻时多么漂亮。她要是不那么多嘴多舌，倒是一个值得争取的对象。

比较起来，阮祥林和赵天葵倒容易让人接受，如果他们不是铁首仁的人就好了。

杨子厚不在。倘不是暗算人数，大约不会想到他，几乎没有几个人能想到他也是常委，他只是一个数字，分量甚至不及在此作记录的办公室主任朱仕第。

这么看了一遍，曹兀龙忽然一阵心凉：全他妈是铁首仁的旧班底！

应该说，曹兀龙也是这个旧班底里的一员，可现在他是“代理书记”，已经达到了铁首仁的高度，该有自己的一套人马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天子容不得旧臣，实际是他妈的旧臣不拥戴新天子！

“冯彦虎算什么东西！”苏芸的声音刺耳起来，“你去他工作过的地方走一走，不用打听，看老百姓怎么说他！太不像话了！他走过的地方，要有一处干净的，算我苏芸诬蔑了他！这样的人要能提拔，水泉县真的没人了！”

这女人太恶毒了，曹兀龙在心里骂一句。由于生气，一个屁没放出来，窝回肚子里，滚得肚子里咕噜噜一阵乱响。

“我同意苏芸同志的意见。说冯彦虎没一处没搞过女人也许有些过分，但他到处乱搞却是事实。把这样的人提起来，我看是给共产党脸上抹黑。”刘钟说。虽然多病，却还是容易激动，说着说着便站了起来。不用看人，只要听他说话的刚口（语气、声调），就知道是个不讲情面的角色。

赵天葵是组织部长而又是常委，对曹兀龙未经考查就在常委会上乱提名心怀不满，自己不好直接和他冲突，有人开了头，他自然会跟上来。

阮祥林虽然生性懦弱，但在又合心愿又可以随大流的情况下，说话也不迟疑。

庞大卫一向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只求赶快从会议中解脱出来，好回去睡觉，当然同意多数人的意见。

除了提名的曹兀龙，常委全数反对。

曹兀龙难堪极了，他恼得眼中喷火，却无法回击。水泉县偏僻，对男女之事敏感得很，“嫖客”、“婊子”比反革命还让人看不起，偏冯彦虎在这些事上把柄太多，叫他有口也难辩。曹兀龙胸腔里一团火，眼睛里冒着烟，使劲咬着牙，仿佛要化作枪弹，就要“轰”的一声爆炸了。

就在这时，昏黄的烟雾中，不被人注意的哪个角落里发出了一声极轻极淡的“嘿”，像轻笑，又像轻咳，轻极了，轻得都使人怀疑是不是发生过，但却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这声音有些特别，特别得使所有的人都觉得：有情况要发生了！

庞大卫一下睡意全消，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

曹兀龙心里的导火索停止了燃烧。虽然他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却盼望着赶快发生，仿佛那将是他的救星。

刘钟和苏芸也都转过了头，注视着方才那个角落。

那一声是朱仕第发出的。

他，南方人的脸型，一副度数不深的眼镜遮住了本来很灵活的小眼睛。没有胡须的脸清瘦而苍白，总带着一丝莫测高深、若有若无的讥笑。干练而优雅的风度使人产生敬意，但那两片薄薄的轻易不开启的嘴唇又使人觉得他的心有包皮。他姓朱，不姓刁，但却名仕第，那是他有学问的父亲给起的名，所以，虽经了文化大革命，却没有改为朱造反或朱革命。P3-6

更使我称奇的是作者具有一种内在的讽刺和幽默的才能，一种带有民间智慧的讽刺和幽默的才能。不知是作者有意为之，还是因为真实地抓住了生活，便自然地带出了笑料。反正是，他把那一段严酷和沉重化成了喜剧——不少人想写却写不出的喜剧。读此书，使人想起果戈理的《钦差大臣》里外省人的闹剧，眼前晃动着赫列斯达科夫之流的影子。

——雷达（评论家）

这部书充满了活生生的人物，充满了真实的生活内容，充满了又辛酸又幽默又动人的东西，读起来让人想到一些讽刺幽默大师的作品，如《（儒林外史》、果戈理的《死魂灵》、马克·吐温的一些小说。中国当代文学中，长篇巨作，足称讽刺之书的，我觉得这是一部。它的独特的艺术价值在于它那种讽刺艺术的美，而这种美又是真实的美。“写漫画和有漫画滑稽气质的人物，又不用漫画笔调，一切都用精确的现实主义手法，这是一个作家的功力。我认为南台的这本书在这方面显示了高超的功力。

——曾镇南（评论家）

的确是一本很好的书，很有生活的书，很有特色也很有力度的书。它的可贵之处在于，告诉了我们真实的生活。生活的真，加上艺术的真，艺术的震撼力出来了！

——何镇邦（评论家）

这本书的意义，是写了中国的人生，写了中国的一个整个的生存状态。”“这本书最成功的不是个别人物描写得好，好就好在写出了各种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之间组成的整个社会关系，是惊心动魄的！

——蔡葵（评论家）

小说以巨大的社会激情揭示了不应如此的生活，它的全景式描写使它成为人们认识生活、研究中国当代社会和当代历史的一部带有专题意义的教科书。它的成功，使它在大西北文学现实主义传统中毫无愧色地进入《创业史》、《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的行列。

——高嵩（评论家）

第一章

　1. 默默的开始

　2. 人生当官烦恼始

　3. “朱”与“诸”同音，他心里向以“诸葛”自居

　4. 要紧的公事

　5. 无神论者的祈祓

　6. 灾可幸，祸可乐

　7. 情归我，罪归他

　8. 对工作没意义的事，对当官

　9. 人有了权，家就成庙了

　10. 嘴上要的和心里要的

　11. “美”是“多”

　12. 一口冷气吹熄了两颗火星

　13. 最大的“政治”

　14. “龙”学会了游泳

　15. 要留忠名在人间

第二章

　1. 一颗心在另一颗心旁跳动

　2. 山口人物

　3. 神相水镜集

　4. 一丛玫瑰刺

　5. 打是亲，骂是爱

　6. 好是大

　7. 他开常委会都敢放屁，见了吕翠儿，却将一个屁硬憋了回去

　8. 龙虎戏小狐

　9. 征求意见，那是抬举你们

　10. 曹书记的面子要紧，还是你们挣钱要紧？

　11. 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一把手就是个小皇上

　12. 黎虹女的打“虎”棒

　13. “县公主”动动嘴，“李线长”跑断腿

　14. 嬉笑一堂亲. 各自想拳经

　15. 一个好常委苗子，除了能力差外，她万事俱备

　16. 一人主持、一人参加的县、社领导联席会

　17. 屁招苍蝇香招蜂

　18. 一朝天子一朝臣

第三章

　1. 吕翠儿的家

　2. 一个值钱的“人民”

　3. 领导想升官，大领导离得远，不放大屁听不见

　4. 我和冯主任好. 碍谁什么了

　5. 消息树. 抗日战争时对付日本人就用过

　6. 要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我当这个官干啥

　7. 他没想到会下雪，这一出去，脚印就暴露了行踪

　8. 黎虹犹疑，是怕出了虎窟跌入狼窝

　9. 别写吧，何必拿鸡蛋去碰石头

　10. 人奶最补

　11. 煮茶论英雄

　12. 他一开门愣住了，文戈的窗口亮着灯

　13. 一张小字条

　14. 工作要干好，声势更要造大

　15. 一百眼井，一个都不能少

　16. 不！我不回去！我死了都不会回那个家去

　17. 青天大老爷

　18. 他们明明是我最亲的人，也是为了我好，可为什么却像刀子扎心

第四章

　1. 白梦媛你要会看，能看丑，能看美

　2. 两个冤家

　3. 第一次出击

　4. 光在下面窝着不行，得往上跑

　5. 曹书记写了封自己不认识的信

　6. 水泉的“龙”时代开始了

　7. 多恼河之波

　8. 中国人. 学什么外国话

　9. 平静的日子

　10. 此地空余一小楼

　11. 爱情十字架

　12. 千古奇事--家畜家禽委员会

　13. 一女激起千层浪

　14. 离魂女

第五章

　1. 无人不认为重大的政治事件

　2. 兽医给书记配的“金枪不倒丸”

　3. 重案特办

　4. 夤夜试“金枪”

　5. 两袋小麦

　6. 人去楼空情未了

　7. 粮食是命

　8. 梁拯华

　9. 记者

　10. 照相

　11. 接待给大爷传话儿的，小爷赔了不少笑脸

　12. 报喜

　13. 睡觉前半小时吃的“补药”

第六章

　1. 我现在是个坏女人了

　2. 而今相对不能语，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3. 一股母性的冲动使她心里又热又酸，不由自主就走到他身边

　4. 大道晴如昼，小道风满楼

　5. 周总理在我们心中

　6. 她脸上没刺，可吻她却有股犯罪感

　7. 星星高高地挂在天上，宇宙显得无比广大、空旷、寒冷、遥远和无边无际

　8. 要“双追”了

　9. 老、中、造三结合

　10. 凡是不想叫人知道的事，都在门后面进行

　11. 乍暖还轻冷，风雨变无定，重门静，隔墙幻秋影

　12. 红装多娇，素裹妖娆，常委要折腰？

　13. 他心里一阵急一阵冷，忙乎了半天，自讨了一场没趣

　14. 曹兀龙是什么人，水泉县的人都清楚，千里之外有权封他官的人谁知道？

第七章

　1. “废话艺术家”王三丰

　2. 泥菩萨

　3. 他像干部，又像农民，就是不像常委

　4. 不管羊常委、马常委，打煤都是鲍主任批

　5. 忽然成了关键人物

　6. 常委屋地上长草，他给小蚂蚁洗澡

　7. 得罪了最好的朋友

　8. 关键时刻

　9. 一次完全意料之外的常委会

　10. 一个和党中央连着的大队会计

　11. 路遇奇人

第八章

　1. 肖宗泉被白梦媛堵在黎虹屋里

　2. 白梦媛想结婚，兰曼曼有情况

　3. 说漏了一句嘴

　4. 样样都好. 只可惜是知识分子

　5. 靳向东不愿戴绿帽子

　6. 要败坏人，最好不要挑他工作上的毛病

　7. “双追”

　8. 随风飘去

　9. 白梦媛知道了《周总理遗言》

　10. 四个美女、五个笔杆子

第九章

　1. 狗吃了“金枪不倒”

　2. 狼狗儿子惹祸

　3. 曹豹要报复

　4. 《周总理遗言》

　5. 杨子厚其人

　6. 老革命大义灭亲

　7. 一支漂亮的笔杆子折了

　8. 有人欢喜有人愁

　9. 阴险的无边无际的寂静

第十章

　1. 不幸中之小幸

　2. 曹兀龙开始下手

　3. 男人和女人干那事儿神也看着吗？

　4. 半路杀出个孙铁

　5. 杨子厚沉寂了，文戈才回来

　6. “三步走”计划

　7. 一条银河，渺渺茫茫，伸向无穷无尽的宇宙深处

　8. 床前月光几乱点，单双可能兆吉祥？

　9. 吕翠儿真当了常委

　10. 冯彦虎用“金枪不倒”给女常委饯行

　11. 女常委上县，心虚虚地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

　12. 家旺狗多

　13. 女常委仿佛一块肉，都想夹到自己碗里

　14. 男人的好坏，女人最清楚

　15. 她双手的指甲一下掐进他背里，他能感觉到快刃切开肌肤的脆劲

　16. 地上少了个忠臣，天上多了个冤魂

第十一章

　1. 多事之秋

　2. 陈玉玺意味深长

　3. 孙曹大战

　4. 各自想拳经

　5. 小字报

　6. 新常委的补贴与老常委的坟

　7. 金花陨落

　8. 万般皆下品，唯有当官高

　9. 铲除了玫瑰花的土地

　10. 一统水泉

“文革”后期，公社书记曹兀龙因“粗”鲁蛮横而当上了水泉县的代理县委书记。此人没什么文化却无师自通地深谙官场心理学，为了取掉那个“代”字，他结党营私，瞒上欺下，先拉拢精明的朱仕第使其成为县委常委和自己的“智囊”，又把亲信白彦虎的姘妇吕翠儿也拉进了常委班子，于是在与县委副书记刘忠、孙铁的较量中占得上风，成了实实在在的“水泉王”。正在志得意满之时，“四人帮”倒了，他也随之倒了台。历史好像有意捉弄他，和他开了个玩笑。小说主要描写水泉县委内部的斗争。在小小的县城里山头林立，勾心斗角，每一个人都在算计谁是我的人，我是谁的人，权力斗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都无法摆脱它的左右，生活秩序一片混乱。小说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政治人物，如曹兀龙、朱仕第、吕翠儿等，有典型化意义和代表性。可以说这部作品真实的还原了特殊时期我国基层政权和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

这是一部独特的书：是被称为“文学熊猫”的喜剧小说。

梦一样荒唐的“文革”时期，陌生的天边一样遥远的西北边陲水泉县，走马灯般上演着曹兀龙、刘忠、孙铁县委三驾马车的“三国演义”，又梦幻般弹奏着文戈、肖宗泉与杨红砚、余小楼、白梦媛、黎虹等一帮年轻人的“红楼梦”，人间至纯的情爱不时被金铁交鸣的杀伐之声打断，但爱情之花却像野火烧不尽的春草，顽强地在“文革”、官场、斗争、折腾、摧残中生长着。战地黄花分外香，这是别样的风景。更兼《儒林外史》式的别样笔法，使得一朝权在手的人们用亲身的经历现身说法：不应该这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