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
一个人回想起往时的事,总会觉得有些甜的,酸的或朦胧的味儿——虽则在当时或许竞没有一些意思。再说,人常在忆念青年时的浪漫史,颇有些人在老年时或中年时替它们垂泪。我们的喜欢读小说的朋友,现在有机会能读到史笃姆的《茵梦湖》了。那就是描述老年人回忆青年时切心的浪漫史的一种强有力的著作。然而,在我想,青年时的任何遭际,都有在将来发生同样有力的追怀的可能性,正不独一定要在身当其际的时候已自知其为有长相忆的价值的。咳!在花蕊一般的青年人生,哪一桩事不是惘惘然地去经历?然而愈是惘惘然,却使追忆起来的时候愈觉得惆怅。
自从搬家到慈溪来,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这四五千日的光阴,把我从不知世事的小学生陶熔成一个饱经甘苦的中年人。我把我的青春在这里消磨尽,我把我的人事在这里一桩桩地做了,姊妹父母现在都已辞谢了这所屋宇。两幢楼房,当时颇觉得湫隘的,现在是只剩了我这孤身和女佣了。这个女佣来了才十个月,她何曾知道我的家事!
我想起了陈妈,就又想起了周夫人。
由杭州搬家到这里的时候,正在十月中旬,忙忙碌碌地布置了一切家具,才略略地安顿,便又须琐琐屑屑地筹备过新年了。一概由父母料理,我在那时不必如现在一样地经纪家事。我从杭州抛下了书包,镇日在赏玩我的新环境,结交我的新朋友,当时这房子的四邻,并没有如现在这样多的孩子,因此我于结交新朋友上是很失望的。我每天常在上午看看小说书。那时候,读者是晓得的,我不曾有看感伤的《茵梦湖》之类的书的福气,其实也并没有欢迎这类书的心情,我只不过看些《七侠五义》罢了。下午,我便牵了陈妈去逛逛街坊。陈妈是随着我们从杭州来的,她虽然年纪已有四十五开外,但却颇高兴东邻西舍地逛耍。她是绍兴人,她常常有一个奇怪的名词在口中,她常把东邻西舍去逛耍那一回事称做“抢人家”。
吃过午饭,她洗好了碗盏,便来招呼我道:“微官,我们去抢人家去。”于是我们便一同走了出去。年尾的时光,便如此消磨了去。
新年里,这个新年,对于我们是更新了。我对于慈溪的风俗,在这个新年里找到许多与杭州的不同,因此我很有兴味地在新年里到处玩耍。财神日之后一日还是两日,我是记忆不清了,那天晚上,吃过夜饭,大厅上灯烛辉煌,父亲在和他的朋友们赌钱。陈妈照例将厨房里收拾清楚后,便来招呼我出去。
“今夜到哪里去玩呢?”走出门,我便问她。
“要不要到周家去,他家少奶奶常叫我带你去耍子耍子。”她夹杂了绍兴话和杭州音回答我。
“周家,在哪里?”我问。
“就在转弯小巷里。”她说。
我也没多话说,陈妈的计划那时我是很喜欢顺从的,所以我也不因为陌生而不依她的话。我们只几十步路便到了周家。大门是虚掩着,我们便自己推开了走进去。屋宇并不比我家大些,也只不过窄窄的两问楼屋,带一个披厢。楼下靠东面的那一间里,闪亮的灯光下围聚着许多人,在那里很快活的嘻笑,嘈杂的声音这般的尖锐!在我尚未走进去时,已能度料到这屋子里准都是女子。走了进去,果然桌子四周都是些左近邻居人家的女人,正在攒聚着掷状元骰。
我和陈妈走人屋内,大家便都来招呼。好在一大半人都是已经认识的,倒也不觉得多少陌生。陈妈在众人中指给我一位穿着得很朴素而精美的夫人道:“这就是周家少奶奶,你就叫一声干娘罢。”她如此的介绍。我是髫龄的不懂事,也便顺着口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干娘”,同时陈妈又将我介绍给她:“这就是我们的微官,今天来耍子耍子,认认干娘。”她说着笑嘻嘻地表现出一种老资格的女佣的风度。
周夫人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她仔细地瞧着我。她也没有话向我说,我也在想她正在思索不出什么话和我说;至于我,是更不会得先说什么话的。我轻轻地摆脱了她的手,走到桌子边。这一群姐姐们、干娘们(真的,凡是我上一辈的女人,陈妈总要我叫干娘),都很喜欢地招呼我掷状元。于是我便跪在一张小凳上,全个身子扑在桌子上去和她们赌满堂红。
喜喜欢欢地抓骰子掷,偶然在灯光里抬起头来,屡次看见周夫人在注视着我。一瞥眼波中,我看她慈善与美丽的荣光在流动着。九点多钟,大家意兴都逐渐衰下去了。陆陆续续地都告别了走散,只剩了周夫人和我。陈妈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我高声地叫着陈妈。她却在厨房里和周夫人家的女佣闲谈。她隔着个院子在答应我,就走了出来。我说要回家了,周夫人便留我道:
“还早呢,微官,再玩一会去。我和你再掷一会骰子。”
陈妈和房里的女佣也还没有谈得尽兴,此时却也不想回家,因此她也说:
“还早呢,再隔一会去罢。”
周夫人移过了骰子盘,把它移近我一些。她仍旧和我对面坐着。我便又抓骰子掷,我掷到了红,便让给她。她一把一把地掷,老是掷不出一颗红来。我是等得不耐烦了。我想她如此没有红丢出来,不如让给我来罢。因此,我便伸出手去抓骰子,这时间,却不防她也正在伸出手来想再掷一次,于是我的手和她的便不意在骰子盆上碰着了。她却不去抓那几颗骰子,她将我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抬起头来,她正在微笑地对我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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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1905—2003),名舍,字蛰存,号北山,笔名青萍、安华、舍之、蛰庵、陈蔚等。作家、翻译家、编辑家、古典文学和金石碑版研究家。他生于浙江杭州,辛亥革命后迁居上海松江。先后在杭州之江大学、上海大学、大同大学和震旦大学求学,均未毕业。
施蛰存中学时代就开始文学创作,1922年4月在上海《礼拜六》发表小说处女作《恢复名誉之梦》,同年8月在上海自费刊行短篇小说集《江干集》,揭开了他多姿多彩的文学历程的序幕。
1928年1月,施蛰存在上海《小说月报》发表小说《绢子》,从此跻身新文学运动。他接着翻译奥地利心理分析作家显尼志勒的长篇小说《多情的寡妇》,受其深刻影响,施蛰存创作心理分析小说《梅雨之夕》,开始了他有声有色的心理分析小说的探索。施蛰存以心理分析手法新编历史故事,又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对都市生活的描绘,努力展现现代都市人的心理幻觉,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足以傲人的成就。
几乎与此同时,施蛰存在上海结识刘呐鸥,组成了包括他本人、刘呐鸥和戴望舒等在内的“新感觉派”。他们创办水沫书店,编辑《无轨列车》、《新文艺》杂志,以激进的姿态获取走在时代前列的“先锋”感觉,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坛独树一帜。
1932年上海“一二二八事变”后,施蛰存又主编《现代》月刊,以《现代》为中心,以自己和穆时英、戴望舒等创作的小说和诗,大力提倡“现代派”文学,使《现代》很快成为三十年代上海乃至全国文坛上著名的新文学杂志,影响极其深远。《现代》之后,施蛰存又主编《文饭小品》等杂志,虽然影响力已不及《现代》,仍然在三十年代上海文坛上占有_席之地。在此期间,他还曾与鲁迅围绕《庄子》与《文选》展开论战,他晚年曾对此自嘲说:“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洋场恶少名”。
抗战爆发后,施蛰存先远走昆明,在云南大学执教;后又到福建,在厦门大学等校执教,同时继续坚持著译。
抗战胜利,施蛰存回到上海,一方面担任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另一方面先后主编《活时代》(与周煦良合编)、《大晚报》副刊“每周文学”和“剪影”,还创作了计划中的长篇小说《浮沤》的部分篇章。
上海解放后,施蛰存先后在大同大学、沪江大学执教。自1952年起,施蛰存担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直至以99岁高龄逝世。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施蛰存在指导古典文学研究生之余,仍然辛勤笔耕,不但出版了广受赞誉的《唐诗百话》和《北山集古录》,主编《词学》和多种外国文学翻译丛书,还对自己的新文学创作作了系统的整理。施蛰存多次表示,自己一生开了“四窗”,即新文学创作、古典文学研究、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以及金石碑版研究。他晚年以丰硕的创作和研究成果向海内外展示了他“四窗”的迷人风光。
施蛰存早就说过“新旧我无成见”,他是新文学作家中少有的博学通达、见识独到之士,他的创作和研究穿行于中外古今,他多方面的文学成就和活动实绩正越来越受到文学史家的重视,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文化实践式的现代主义”杰出作家(李欧梵语)。
施蛰存长达七十多年的文学生涯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上海度过。他自己认可的小说集《上元灯》、《将军底头》、《李师师》、《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和《小珍集》(后增补结集为《十年创作集》),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后增补结集为《北山散文集》)等,都是在上海出版的。本卷收入施蛰存不同历史时期的小说、散文(包括文艺随笔和杂文)、新诗代表作,其中,小说《在酒店里》、《超自然主义者》和《二俑》,散文《上海第一》、《关于格言》和《筝雁》都是首次编集;十六首新诗更是首次结集,希望给施蛰存作品爱好者和研究者带来惊喜。
陈子善
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时代的到来,如何更加自觉地发挥和弘扬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软实力”,自然便成为国家和民族新的文化发展战略的着眼点。缘于此,上海市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共同发起编纂的《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也自当要从建设上海文化大都市的基础性文化工程着眼,充分发挥历史的文化积淀和展现深厚的学术渊源,广采博辑,探幽烛微,以期起到应有的咨询鉴赏和导向传承的作用。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上海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来梳理开掘上海近二百年以来的历史文脉和文学矿藏,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无疑将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作用。《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极为珍惜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当前有待进一步繁荣发展的文学事业也将是一种很好的推动和激励。
早在上个世纪初,上海作为一个面向世界的文化都会,对全国文化人才逐步形成了一种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态势,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和亲和力,有效地促进和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繁荣发展,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所谓“海派文学”的形成和发展,实际上是近百年来全国四面八方文学人才云集上海、共同参与的结果。正像鲁迅先生当年所说的那样,“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籍贯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非皆上海人”(《鲁迅全集》第5卷,第352页)。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所以我们在编选这部《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时,主要不以作者的出生地域为界,而是视其是否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参与了上海文学事业的共建共荣,并获得重要的文学成就为取舍。
上海作为我国开埠早并兼有海洋性文化特征的世界大都会,在西方的各种学术思潮和理论流派的交流和渗透下,在文化、文学方面自然也得了风气之先,使得上海的传统文化和保守思潮受到很大的冲击和洗礼,而各种新锐的学术思想、文化新潮和创作流派,则纷至沓来,一发而不可收,从而奠定了上海文化和文学开放性、现代性的基础。时至今日,文化艺术的多元互补、兼收并蓄已经成为人类思维方式和审美要求的必然趋势。特别是在当前不可逆转的世界文化的大整合、大跨越的历史潮流面前,我们必须以更加自觉的文化心态与创新精神来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为人类的美好文明做出应有的贡献。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规模宏大,卷帙浩繁,在编选过程中除了直接参与本书编辑工作的编委和有关人员的通力合作,还得到人选作者的家属和海内外文化界人士的热情关注和支持,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信息和资料,特此铭记,以表谢忱。
2010年3月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
本卷为其中之一,收录了施蛰存的代表作品。施蛰存以心理分析手法新编历史故事,又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对都市生活的描绘,努力展现现代都市人的心理幻觉,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足以傲人的成就。
施蛰存(1905—2003),名舍,字蛰存,号北山,笔名青萍、安华、舍之、蛰庵、陈蔚等。作家、翻译家、编辑家、古典文学和金石碑版研究家。
本卷收入施蛰存不同历史时期的小说、散文(包括文艺随笔和杂文)、新诗代表作,其中,小说《在酒店里》、《超自然主义者》和《二俑》,散文《上海第一》、《关于格言》和《筝雁》都是首次编集;十六首新诗更是首次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