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新戏就像看新文章,妙处就在剧情是以前没有听说过、没有见过的;演旧戏就如同看古董,妙处就在虽然出生在后世,却能看到以前朝代的东西。然而古董之所以可爱,是由于它越是陈旧越是古老,外表就越变越奇特。比如铜器和玉器,在当年它们只不过是一件刮磨得光洁晶莹的物品而已,等到它们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刮磨的痕迹完全消失了,光洁晶莹的外表变得斑斑驳驳,所以人们都把它当做宝贝。并不是珍视它的本质没有发生变化。而是珍视它善于变化,能够变化出新样。假如它与当年没有什么分别,仍然是一件刮磨得光洁晶莹的物品,那么就与今天造出的东西没有什么差别了,何必要用高出百倍的价钱去购买它呢?
旧戏之所以珍贵,也许就是这个原因。现在的戏园,买到一个新剧本,就因为它是新的,想把它演得更加新奇,就不惜用尽一切力量,追求服装、化妆的奇异。演到旧剧的时候,就千篇一律,不稍微做一点改动。观众就像听儿童背书一样,只觉得他背得很熟,想从中找到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字眼是不可能的。那么古董虽然是古董,却没有改变颜色、变得斑驳,还是一件刮磨得光亮晶莹的物品。为什么我们不把刚造的拿来观赏,这样还会让人觉得耳目一新,何必要做一个乡村的学究,把听儿童背书当做自己的乐趣呢?但是要让古董生斑变色是很难的,应当用什么办法来解决呢?我说:有办法!保持它内在的本质不变,改变它的外在形态,就像一位美女,只要稍稍改变一下她的衣服和饰物,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不需要改变她的形体客貌,就能让人看到她的另一种神情了。内在本质是什么呢?就是曲文与大段的关目。外在形态是什么呢?就是插科打诨与宾白。曲文与大段的关目不可以改。这是因为古人既然费了一片心血才写成的,自然应该世代流传,我们跟他们有什么仇恨,非要把他们的作品埋没?况且现代人往往崇拜古代的作品却鄙薄当代的作品。改古代的作品只会白白招来人们的讥讽嘲笑。保持原作的大致内容不变,既可告慰作者的一片苦心,又能堵住当代人的嘴。
科诨与细微说白不可不变者,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人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拂听者之耳。况古人脱稿之初,便觉其新,一经传播,演过数番,即觉听熟之言难于复听,即在当年,亦未必不自厌其繁,而思陈言之务去也。我能易以新词,透人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使得为鸡皮三少之女,前鱼不泣之男,地下有灵,方颂德歌功之不暇,而忍心矫制责之哉?但须点铁成金,勿令画虎类狗。又须择其可增者增,当改者改,万勿故作知音,强为解事,令观者当场喷饭,而群罪作俑之人,则湖上笠翁不任咎也。此言润泽枯槁,变易陈腐之事。予尝痛改《南西厢》,如《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科诨,及《玉簪·偷词》、《幽闺·旅婚》诸宾白。付伶工搬演,以试旧新,业经词人谬赏,不以点窜为非矣。
科诨和宾白之所以不能不改动,是因为人们做事情,贵在能触景生情。时代变了,人的心情也变了,当时有当时的情感态度,现在有现在的情感态度。戏曲作品妙就妙在合乎人们的情理。即使作者现在还没有死,他也应当随时代的改变而变化,自己改变说话的方法,一定不会说一些不能变通的话,让观众听了不顺耳。况且古人刚写完作品的时候,觉得它比较新鲜,但一经传播,演过多次之后,便觉得耳熟能详的话不想再听。即使在当年,也未必自己没有感到厌倦,而想着变更那些陈旧的言辞。如果我们能把其中陈旧的语言换成一些新词,表达出新的人情世故,虽然人们是看旧剧,却像看新剧一样,这难道不是作者的功劳吗?能够让旧剧重新焕发出青春色彩,也不会由于新作品的不断增加而被后来人遗弃,如果作者地下有灵,要为我们歌功颂德还来不及,怎么会忍心因为我们改了他的作品而责怪我们呢?但改动旧剧本,必须能点石成金,不能画虎不成反类狗。又必须挑选剧本中那些可以增加的地方增加,应当改动的地方改动,千万不要自以为是,牵强附会,到时候让观众当场笑掉大牙,而把罪过全都怪到我这个最先干这件坏事的人身上,我李渔可不承担责任。这里说的是把枯燥无味的语言加以润色,把陈腐的地方改变过来。我曾经大力修改《南西厢》,如修改《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戏中的插科打诨,《玉簪·偷词》、《幽闺·旅婚》等戏中的宾白,然后把它们交给演员表演,进行新旧对比检验,他们没有因为我的改动而认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已经得到同行们的赞赏。P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