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多年前的那只羊相遇(节选)
那是德西梅朵家的羊。
在朵底路,我远远地就认出了它。还是那一撮胡子和那一对锋利的羊角。当时,围观羊的人都围着它挤来挤去,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很快,一堆人便将一只羊围得水泄不通。透明的阳光穿过细碎的树叶子安详地观望着羊和人群。
忽然有一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大声喊道:“就是它,尼玛,达娃,快来,就是它,我们终于找到它了!”
随之而来的尼玛和达娃,几步迈进打开渠口的人群,一下子怔在那里。那只羊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因为人群与光线的原因,它很不自在地耷拉着脑袋,漂亮的双眸像两颗墨蓝的宝石,它浑身洁白的毛和飘逸的胡子,如同一座石膏做成的白色雕塑。有时,越精彩的表演,也容易任人一言不发,这便是动物的境界。而人的某些境界往往缺失了动物的自然美。
羊在人群中一步也不曾挪动,显尽高贵之美。它真的要接受人们的审问吗?
尼玛伸手从阿爸怀里取出粗壮的绳索,拴在羊的脖子上。
达娃拉着羊就要走。
“咩”。
羊在抗议,它的双前掌狠狠地抓着地,不愿前进半步。似乎在声嘶力竭地吼“你们凭什么要处决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有什么办法呢!这只羊在天葬台破坏了天葬师阿卡的招魂术,在阿卡朝着尸体挥舞斧头的一刹那,羊的一声尖叫,驱散了所有神招而来的鹰群,剩下尼玛、达娃的爷爷在那儿,鹰群迟迟不再来,亡者灵魂无法升天了,看来只能这样了,这只羊死定了。”这是一个年轻的红衣喇嘛说的。
羊耸耸脑袋,对说这话的喇嘛报以冷冷的一笑,然后打了一个响鼻,一声长叹“咩”。
“它是一只放生羊,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群嚷道。
但达娃并没有停下来,她在使劲拉着羊往前走。羊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路人。当他们经过布达拉宫广场的时候,那些面朝宫殿五体投地的人们狂怒了。
“你们要把它怎么样?羊是无辜的。”人群中有人责怪。
羊在微笑,如同唐柳下一丛丛的格桑花笑得嘻嘻哈哈,它把头昂得更高。目光的尽头是光波闪闪的江流。羊不屑于为它说话的群众,甚至对尼玛一家人的行为感到荒诞。
“没错,我承认是我的尖叫,赶走了鹰群,使得它们没在预期的时间内干掉天葬台上躺着的人尸,但我也是误闯入天葬台的,因为我以为那里躺着的是我的主,德西梅朵。”羊说道。
此话刚落,离广场不远的马布日红山,在一片肃静中,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哭叫声。当人们望声而去,那声音就来到了人群中。
“咩!咩!”一个妇人在用羊的叫声唤羊,她推开人群往羊的地方靠近,“羊!我的羊,他们要把你怎么样?等一等,你们最好把我也带去,带去!”
妇人旁边的人群停止了叫喊,他们为这突然袭来的妇人受到强大的冲击,人堆里忽然之间闪开一条道来,让她往羊那边去。
“瞧这羊,多像老妇人的孩子!”一个女人说。
“你要找谁呀?”那个年轻的红衣喇嘛向老妇人俯下身去,问。
“我要我的羊!让我看看我的羊!”妇人尖声回答。
“你的羊闯大祸了?你知道吗?”达娃说。
“你们想把我的羊怎样?”妇人问。
“回家去,我的主,我们回到藏北那儿去。”羊看见妇人说。
尼玛与达娃相互对视,脸色越发阴沉了。
“她没有家,只有一只羊相依为命!”边巴玖美对两个孩子说。
妇人在人群里一直往前挤,挤到羊身边,双手捧着羊的脸。
达娃一直高叫着:“阿爸,若这只羊不死,爷爷的灵魂如何升天?”
边巴玖美一言不发地望着妇人。
妇人从达娃手上拉过绳索,从羊的脖子上取下来,她拍了拍羊的头,羊朝着妇人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张望着妇人。
妇人把尼玛拉到一边,“年轻人,听我说,”她说,“你们要打死我,不论怎样都行,也不论在什么地方,但就是不要当着羊的面。”她指指羊,“你们放它离开后,你们要怎么打死我,就随你们,只要你们放过我的羊。”
“不行,羊犯下的罪,怎么让你一位老妇人来顶?”尼玛很十分不解。
“让羊走!”但边巴玖美同意了。
“阿爸,你,你,你……”达娃很生气。
妇人抱起羊说:“去吧,到天葬师那儿去,他会絮你无罪的。”
“我的主,你呢?”
“你瞧,我同尼玛一家谈谈就来,你去吧,我的羊。”
羊盯住妇人,头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一边走,一边思索起来。
“去吧,我的羊,我就来。”
“你一定来吗?”
羊听从主的话。它的影子在暴烈的阳光下转身。
等羊看不见了,妇人说:“现在你们可以带走我了,我愿意替我的羊去死。”
这时候发生了意见完全意想不到和难以理解的事情。在所有这些一时变得残酷,对羊充满仇恨的贵族人身上,另一个神灵觉醒了。那个年轻的红衣喇嘛说:
“我说,把妇人放了吧。”
“放了她,放了她!”人群叫喊起来。
“放了她,因为她的羊在等她。”我默默地为未来的一部西藏大片写下了这个句子,后来,又隔了几年,我已经离开西藏,便把这个句子改作了“放了她,因为羊的力量。”P257-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