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所著的《高老头》这部名闻遐迩、长盛不衰的小说，常被视为《人间喜剧》的序幕，可非常显然，这不是一部喜剧，而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惨剧，是用“灰黑的色彩和沉闷的网所描写”的人间惨剧。本书以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法国社会为背景，讲述了经商发家的高老头倾其心血抚养成人的两个女儿，婚后在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下榨取父亲财产、损害父亲尊严、折磨父亲情感，直至其一无所有、身心交瘁而死的悲剧故事。

巴尔扎克所著的《高老头》一书通过拉斯蒂涅和高老头的故事，入木三分地刻画了资本主义世界里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拉斯蒂涅为了钱，一心向跻身巴黎的上流社会，而高老头因为钱，被两个爱钱胜于父亲的女儿逼得在破旧的伏盖公寓过着寒酸的生活，后来又被逼死。全书通过高老头的悲剧，细致入微地描写了统治阶级的卑鄙罪恶，抨击了物欲横流、人性丑恶的社会现实，暴露了在金钱势力支配下资产阶级的人格沦丧和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一 沃克公寓

二 贵族之家

三 花花世界

四 亡命之徒

五 高家二女

六 老人之死

一 沃克公寓

沃克大妈的娘家姓官方。她是一个老大娘了，四十年来，她在巴黎拉丁区之外，靠近红山口的圣贞妮薇芙新街上，开了一家供应普通人膳宿的公寓，名叫沃克之家，接待男女老少，名声不坏，没有什么人说三道四，评长论短。不过三十年来，公寓里也没有住过什么年轻人，只有境遇不好的家庭，提供不了太高的费用，才让子女来住公寓。话又说回来，就在本书戏剧性的事件开始的一八一九年，却有一个可怜的少女住进了沃克之家。在悲情文学盛行的年代，“戏剧”这个词不是让人随意滥用，就是受到粗暴的对待。但在这里，我却不得不借重这个词，不是因为这个故事真正有多少戏剧性，而是因为读完本书之后，城里城外的读者也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掉下几滴同情的眼泪。不过城外人能不能理解城里的奥秘，那是可以怀疑的。这本书的特点是地方色彩浓厚，所写的见闻，不是亲身经历，到过蒙马特和红山头之间的这块光怪陆离的地方，恐怕很难体会。比如墙上斑斑驳驳的石灰随时都会脱落，掉到地上；阴沟里的污泥浊水已经流成了小河。这个乌七八糟的世界充满了虚假的欢乐、真实的痛苦，而且动荡不安，令人心烦意乱，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还不容易引起一时的轰动。然而，坏事也像好事一样，都会积少成多，多到了爆发的地步，就会造成剧烈而重大的苦难。即使自私自利的人，见到这种景象，私心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会产生片刻的同情，就像一口吞下了一个甜水果，反会食而不知其味一样。人类文明的列车不断前进，但是就像印度运载神像的大车，无论碰到什么不信神的人阻碍车轮前进，都会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心灵轧得粉碎，并且继续进行自己的光辉旅程。手拿这本小书的读者，会不会坐在安乐椅里自言自语，“这本书也许可以排忧解闷，消磨一段时光”？你们读到高里奥大爷（就是高老头）不便告人的痛苦时，会不会无动于衷，照常津津有味地吃你们的晚餐，反而怪作者无事生非，夸大其词，用文辞来扰乱人心呢？啊！你们要知道：这个戏剧性的事件既不是无中生有，也不是小说家的编排，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情实感。每个人只要扪心自问，就会发现在自己身上，在心灵深处，都会发掘出这些情感的根源。

这座为普通人提供膳宿的公寓是沃克大妈的产业。公寓在圣贞妮薇芙新街的下段，新街到弓箭街是一个斜坡，坡度很陡，而且高低不平，很少有马车经过这里。这些杂乱无章的小街斜道，在慈悲谷修道院和先贤祠两座大建筑之间，反倒显得悠闲安静。这两座大楼庄严肃穆的圆形屋顶洒下了金黄的光彩，也投下了阴沉的暗影，改变了这里的环境和气氛。这里，路面上的铺石都是干巴巴的，没有污泥浊水，墙脚下长满了小草。最无忧无虑的人到了这里，也会像过路人一样感到忧从中来。车子的叽叽嘎嘎声似乎都是一件大事。房屋看起来阴沉沉的，高耸的围墙使人觉得像是监狱。一个走错了路的巴黎人到了这里，只看到普通人寄宿的公寓和办事处，只看到穷困潦倒、奄奄待毙的老头子，想寻开心却不得不拼命干活的年轻人。巴黎没有一个街区比这里更叫人恶心，甚至可以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圣贞妮薇芙新街作为这幅苦难图的框架，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为了使读者有个深刻的印象，不管用多么灰暗的色调，多么严酷的字眼，都不会是太过分的；就像参观古罗马的地下墓穴一样，一步一步走下墓道，越走光线越暗淡，导游的口气越说越枯燥。这个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其实谁能说得出：枯萎的心灵和空虚的脑袋，到底哪一样看起来更可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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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前言

一九四五年英国作家毛姆应《红书》杂志之约，为读者推荐十部世界上最佳的小说。毛姆认为，确定一部小说是否成功，就要看它是否能给读者带来精神上的享受。他以此为标准选出了三部法国小说、四部英国小说、一部美国小说、两部俄国小说。法国小说是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司汤达的《红与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英国小说是菲尔丁的《汤姆·琼斯》、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美国小说是麦尔维尔的《白鲸》；俄国小说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

关于《高老头》的评价，毛姆在他的文学批评典范之作《巨匠与杰作》中说：“巴尔扎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他有着惊人的天才，丰富的思想，巨大的创造力，对人的知识极为深广渊博，观察力精确细微。《人间喜剧》中创造的人物数量惊人。而在我看来，《高老头》是《人间喜剧》的代表作。”

为什么毛姆说巴尔扎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呢？因为他有惊人的天才，又有渊博的知识。他惊人的天才主要表现在巨大的创造力上，他在小说中创造了成百上千栩栩如生的人物；其次表现为丰富的思想，如《人间喜剧》写出了一个“钱能买到一切”的上流社会。他渊博的知识说明了他观察力的精确细致，这是他的现实主义；他巨大的创造力又说明他有丰富多彩的想象力，这是他的浪漫主义。一般说来，他描写人物是现实主义的，而讲述故事却是浪漫主义的。在小说中他能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得恰到好处，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写浪漫主义的故事，写得引入入胜，使平凡的人物做出了不平凡的事情。所以不少人认为他是最好的小说家。下面我们就以《高老头》为例来作说明。

《高老头》的主角高里奥大爷是在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期发家致富的。他做面粉生意，从外地低价收入，而在巴黎高价卖出，结果发了大财。这说明作者生活经验非常丰富，历史知识广博；甚至对今天的中国社会，也不无借鉴参考的作用。高老头做生意精明，生活上却小事精打细算，大事糊里糊涂。如对两个女儿溺爱无边，为了给女儿买一条金边舞裙，自己抱病卖物换钱，一病不起，结果自己给了女儿生命，女儿却促成了父亲的死亡。这种生死斗争，说明了作者的创造力、想象力很强，同时对中国现实社会的义利之争，也可以起到中西对比的作用。

巴尔扎克在此部书中运用了多种写作手法。如写高老头做面粉生意，是用叙事的方式来描写人物。说他给了女儿生命，而女儿却给他带来死亡，是用他自己说的话，用他自己的语言来写其性格。第三种方法是用物写人，如高老头挂在胸前的纪念品是用他亡妻的头发编成链子挂着的圆盒，里面放着两个女儿幼年时代的卷发。这个纪念品说明了高老头的感情生活。第四种方法是用别人的话来写对人物的看法。如欧金·拉思提雅认为高老头是父爱的象征；男仆说他是个好人，从不害人，又给小费；公寓的寓公却说他的死活无足轻重，把他当做笑料，当做谈话的味精；他的女婿却说他是破坏家庭安宁的罪魁祸首。这些不同的看法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从以上的例子看来，巴尔扎克描写人物主要用了四种方法：叙事，写物，记言，议论。有时四种方法结合运用，使人物的性格更加鲜明突出。如作者叙述高老头的女儿、女婿因为老人的形象有损贵族的体面，因此拒绝让他参加社交活动；而高老头却说：只要女儿玩得快活，自己吃苦也是心甘情愿的。这句话就突出了高老头厚人薄己、忍辱负重的性格。他甚至说：“地狱就是看不到女儿的地方。”这更用夸张的手法突出了父爱的伟大。在他病危的时候，他还说只要一见女儿，他就立刻不会觉得痛苦；而当女儿没有来看他时，他又说女儿不来也好，免得看见他的病容会使她们伤心。这又用主观思想和客观现实之间的矛盾、内心思想前后的矛盾斗争，来突出描写人物的性格。但高老头对女婿和对女儿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的。当女婿要霸占女儿的财产时，老人说他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这可以看出他爱之深而恨之切的心理。至于写物与记言的结合，如上面提到的高老头用亡妻的头发编成链子的纪念品，沃克大妈舍不得用它陪葬，因为纪念品是金质的，这就写出了沃克大妈重利轻义的性格；而拉思提雅却一定要把纪念品挂到遗体的胸前，这又写出了大学生重义轻利的品德。由此可以看出巴尔扎克结合事物言谈四个方面来描写人物的创造力。

如果说高老头之死是人间喜剧的一个结局，那么欧金·拉思提雅初入花花世界却是一个喜剧的开始。高老头是父爱的象征，欧金却是向上爬的典型。如何向上爬呢？他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是学习法律，走上升官发财之路；二是拉关系，找有钱的情人，走上发家致富之路。第一条依靠的是才，第二条依靠的是情。欧金想双管齐下，沃特能却建议他走第二条路，要他进攻薇多琳小姐；他自己却更爱高老头的小女儿德尔芬，这说明他重情轻财，而沃特能却是重财轻情。沃特能轻的是男女之情，却又看重友情。如他为了帮助欧金赢得薇多琳的财产，唆使薇多琳的哥哥决斗送命，使薇多琳得到了父亲只让哥哥继承的产业。而欧金却想阻止薇多琳的哥哥参加决斗。这个故事又写出了两个不同的人物：沃特能重利、重理、重友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欧金重义、重情、更重爱情。他不肯见利忘义，但是为了爱情他却可以牺牲利益，甚至为了爱情可以杀人，这就是为情而忘义了。此外，巴尔扎克还作了两个具体的比喻，他把欧金比做火药桶，一触即发，立刻爆炸；又把沃特能比做狮身人面像，无所不知，但是一言不发，莫测高深。从这两个人物的例子，也可以看出巴尔扎克从事物言谈四个方面描写人物的艺术水平。

以上谈的是作者创造的人物，至于他丰富的思想，则往往流露在人物的对话中。如巴黎社会的一代佳人玻瑟昂夫人就对欧金谈过她对世界的看法：“这个世界值多少钱，你就付出多少。你想出头露面，我可以帮你。你先得了解女人在泥坑里陷得有多深，男人的虚荣心有多重……你的算计越是冷酷无情，你出头的机会就越大。你打击越狠，别人就越怕你。要把男人女人都当牛马，要马每一站路都跑得筋疲力尽，你就可以到达欲望的顶峰。”又如沃特能和欧金谈到出路问题时说：“要如何争个你死我活，像瓶子里的几只蜘蛛一样，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才能争得一个位子。”“腐化堕落还是当令，因为真正的人才太少。因此，腐化成了无所不在的平庸之辈的武器，而你到处都可以感到刀光剑影。”从这些话中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