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我没看过他眨眼,也没看过他的眉毛上扬,更没见过他流眼泪。他的眼睛如同一个空荡荡的洞穴,压低的看守帽帽檐阴影将他的眼睛藏进了黑暗里。如果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他紧紧闩上了自己的窗。从眼睛下方一直延伸到嘴唇的泛红疤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没有多少人知道疤痕从哪里开始,或许向上穿过了他的眼睛,延伸到额头也说不定。他的皮肤如海蜇皮一样透明,使得他的眼睛黑沉沉的有如一窟洞穴。
他是守卫福冈三号监舍的幽灵,来去于中央走道和牢房之间,出现在他该出现的地方,做着他该做的事情。他的得当和纯熟使得这里从没发生过什么大事。有关他的传闻,由三号监舍向外传遍了整座监狱。不只是看守,连囚犯也一样;不只是朝鲜人,连日本人也耳闻他的大名。所有人都害怕他的名号,但也同样轻视这个名字。我无意将传闻夸张成事实,只是觉得,如果有必要说说这个人,那就提一提相关传闻也好。
杉山都灿被分配到福冈监狱是在一九三九年的夏天。典狱长曾经期望,这名满洲战场上的英雄能在脏乱的监狱里唤起大家真正的军人精神。所有看守动用起所有的情报网,暗地里调查这个不明人物,然而大家能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多。毫无根据的传闻和无谓的猜测,一一附着在他独特的行为举止上,便成了真真假假的故事。有关他的第一个传闻,便是诺门坎战役。
听说,他曾经是驻屯于满洲的关东军二十三师团六十四连队的伍长。他看到了很多不知为何而战、为何而死,却不断死去的同胞。面对蒙古与苏联的联合部队动用的高射炮、装甲车、骑兵等武力,他带领的中队被苏联第九机动旅包围。师团司令部下令,所有部队独力冲破包围圈,向东边撤退。于是他带领三十余名部下,白天潜伏,晚上趁着炮击攻势稍停,出兵袭击苏联装甲兵。经历了两个星期的孤立无援,他终于冲出包围,成功撤退。在这场损失了三十辆战车、一百八十架飞机,死伤两万多人的战役中,他几乎算是唯一的幸存者。
谁也不知道故事是真是假,但可以确定的是,关东军二十三师团确实在诺门坎与蒙古和苏联的联军发生过激烈战斗。虽然无法判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但至少他还活着,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每个看守仿佛亲眼所见似的,口沫横飞说着他的英勇故事。还有个看守说,曾经看过他身上有七个枪眼;另一个看守说,因为炮弹就在他身旁炸开的关系,他的左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还有人说,他的腰际还嵌着一块巴掌大的炮弹碎片。因为他一直保持沉默,种种故事变得听起来更像有那么一回事。
第二个传闻是监狱的几名看守亲眼目睹的。在福冈监狱的他,因为枪伤未能完全愈合而显得有点跛,没刮干净的胡子拉拉碴碴,眼睛像野兽般闪闪发亮。他把这孤立的空间当作自己的新战场。虽然没有看得见的敌人,但他视所有人为敌。囚犯的一个小动作、说的一句话,他全都不放过,棒子一下子就挥了过去。不知有多少肩胛骨和锁骨被打得粉碎,头颅被打破。他如毒蛇般邪恶、豺狼般狡猾。囚犯看到他个个两腿发抖,看守也全都躲着他。
他的存在,因为一次朝鲜囚犯暴动事件,一下子就在福冈监狱里突显出来。那次暴动起因于三名朝鲜囚犯煽动年幼的拒绝参军者,把劳役场的大门从里面反锁,他们抓了三名日本役夫当人质,要求得到战俘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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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可以毫无理由,但死亡必须有个明确的依据。这不是为了证明死亡本身,而是为了幸存者的生活。十九岁那年的冬天, 我发现了事件的真相,也成就了现在的我。
战争的那段时间,如掀起沙尘的风一般从我身旁掠过。在精神的耗损与衰竭中,我逐渐成长。成长,应该是一件理当受到祝福的事情,代表了肉体的发育、知识的扩展、经验的积累…… 但对我来说,成长只是一种“不可逆转”的事实而已。如今的我, 再也回不去往日的我──从不知人间险恶的我,从不知人性卑劣的我,从不知一行文字所持有之力量的我。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战争结束了。被监禁的人全都被释放出来,但我仍在监狱里。如果说哪里不同了,那就是, 原本在铁窗外的我走进了铁窗里,原本穿着的褐色看守服换成了红色囚衣。在囚衣胸口处,印着一个显眼的黑色号码— D29745。
我身陷囚笼,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铁窗里,我只能猜测。在我未知的时间里,一件我所不知的大事横扫过我的命运。曾经在战争期间担任过福冈监狱看守部看守兵的我,在战争结束后,被进驻的美军归类为下级战犯,关在我看守过的牢房里。这个由高高的砖墙、尖锐的铁丝网、牢固的铁窗和一间间砖房组成的巨大怪物,不知吞噬过多少人的灵魂。我的灵魂,也将被这个怪物所吞噬。
明亮的阳光射入,落在黝黑的地板上,这是一片有无数的鲜血、脓汁、叹息与呻吟渗入的木地板。我张开手,试图在形如一张四方形纸的光影里写下些什么。我才十九岁的灵魂,是否还新鲜呢?一定是的。我的肌肉还很结实,我的皮肤还很光滑,我的鲜血如刚酿的葡萄酒一般红艳。但我的眼睛看到了太多残酷的现实,仿佛一个结着肮脏眼屎的七旬老人的眼睛。
根据美军法起诉的罪名,我涉嫌虐待俘虏。对一个在战争期间任职于监狱的看守兵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罪名。我不敢说自己无罪,或许有时候我是故意虐待囚犯,有时候则是不自觉的。或许我也曾经大吼着对囚犯拳打脚踢,棍棒相加。因此,这是我必须承担的罪名。然而,在我身上,还有一项美军检察官不曾起诉的罪名:无所作为。
我没能阻止恶魔挑起战争,也没能终止这场龌龊的战争,没能阻挡无辜者或者只犯了轻微罪行的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我在群魔乱舞中保持沉默,在无辜者的嘶喊中装聋作哑。你一定会问,“无所作为”怎称得上是罪,犯罪难道不是将某种行为付诸实施才成立的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容我慢慢写下来。
我现在要说的故事,不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战争破坏人类灵魂、杀害无辜者的残忍故事,一个我所见过的人与非人的故事,一个最纯洁者和最堕落者的故事,也是万年前的璀璨穿越黑暗时代黑暗宇宙而来的故事。
如今我终于明白,世间是多么残忍,人类又是多么容易被摧毁。即使如此,人类的灵魂又是多么光彩耀眼。
我希望你不要问我,世间是否存在恶魔,因为我能很明确地回答你, 有的!我看过恶魔,甚至还能让你看到恶魔。但我不会那么做。我也希望你能问我,世间是否存在着希望。我也一样能回答你,有的!我看过充满希望的脸孔,也能让你看到那样的脸孔。
我不知道故事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连是否能好好画下最后的句点,也不确定。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但目的绝不在于想为自己的罪名辩解,或想借此苟且偷生,因为我的灵魂已经得到救赎。这篇文章不是请愿书,更不是辩护词。那些东西不能算文章,只能算是文书罢了。我清楚地知道,文书也能成为置人于死地的凶器。几行字句, 就能把一个人送上战场,或关进监狱里。寥寥几个字,就能让某个人的脖子套上绞绳。我不希望这个故事伤害任何人,只希望它能救赎我们的灵魂。不然,这些文字就该被丢入火中销毁。就如很久以前,我曾经如此杀害过无数文字一般。
我写的故事,是关于在福冈监狱相遇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关在铁窗里,另外一个人站在铁窗外守护着他。一名囚犯和一名看守,一位诗人和一位审查官。我就在这狭窄又冷硬的牢房里,回忆他们生前的每一天。又高又坚固的砖墙,阳光灿烂的操场,高大的白杨树的树荫,还有必须得到救赎的赤裸灵魂……
李正明编著的《编号645》讲述了:二战时期,在日本占领下的朝鲜,许多宣扬独立自由的知识分子被关押在福冈市的监狱内,遭受到残酷虐待。尹东柱便是其中之一,编号645,一位会写诗的囚犯。他利用帮狱友代写家书的机会,在信件中传达秘密信息,逐步试探审查官的底线,尝试穿越思想的禁区。审查官杉山逐渐被645号的文字所吸引,为了能继续读到他的诗歌,不惜以身犯险。然而有一天,杉山在监狱内惨死,身上唯一的线索是上衣口袋里的写着一首诗的纸片。新一轮的调查开启,揭开的将是最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李正明编著的《编号645》主要讲述1941年—1945年太平洋战争期间,发生在日本九州岛福冈监狱内关于被关押的朝鲜囚犯及日本看守的事情。随着行文推进,让读者不断感受到汩汩流泻的人性温情,看到这个让人彻底绝望的地方的一抹抹暖色调和星星点点希望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