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一直病着的侯登仓突然间跳下床来,拽着自己的婆娘喊姐姐,他说:“姐姐你知道吗?咱们家的官地又回来了。”侯岳氏挣脱了他的手,半侧着身子哧哧地冷笑,冷笑着说:“姐姐呢?你找个姐姐我看看,看看也是个大肚子的。大肚子姐姐你还认吗?你认了,人家认你吗?人家认的是叔。马筢子是叔,马筢子是紫云寺的住持,马筢子还是个爹哩。马筢子快当爹了你知道吗?姐姐快给你生外甥了你知道吗?现在是一个姐姐俩姐夫了你知道吗?”侯登仓也不搭话,先是嘎吱嘎吱地拨弄院门,门插条明明是抽出来了,顶门杠明明是撤除了,他还是扳着门板嘎吱嘎吱地拉开了再关上。后来他还在门板上啪啪地拍打,手掌心拍红了,手指头拍肿了,指甲缝里渗出血水,他才蹦跳着窜出院子,又一路呼号着满大街奔跑。拉了几天绿屎的狗试探着钻出篱笆墙,看见侯登仓蹦跳它们也蹦跳,听见侯登仓呼号它们也呼号。侯登仓呼号的是:“啊啊啊,官地上的水耗干了,小日本鬼沤烂了……”
一街筒子的狗都把个狗嘴狗脸亮出来,冲着这家那家的屋脊狂吠。狗叫声淹没了侯登仓的呼号,侯登仓折回来就去了西河湾,他要去找姐姐侯月娥,他要一遍遍地说官地。他还要跟姐姐谈官地上的土质。发了一次水就等于搭了一层沙,搭了一层沙就变成了金盖土,日本兵沤在土里了就等于施了肥。日本兵肚子里油水足,沤烂了变成大粪,大粪壮底子有后劲,三茬庄稼也耗不尽,四年不施肥也是好油水地。惊蛰到,百虫动,杨柳青,把地种。惊蛰过了接着就是春分,春分过了接着就是清明,清明过了接着就是谷雨,谷雨节气一到就该安春苗子了。惊蛰没到就打雷,雷震五谷丰。总之,官地是牢牢地回来了,回到侯家新宅再也不会走了。
西河湾的院门半敞着,三个孩子看见侯登仓走过来就当没看见,得田要关门时被侯登仓一把抓住了。侯登仓说:“看见我就关门,我是你们的舅,不是狗。你们的娘呢,官地又回来了她不想要了是吗?”金巧说:“俺不要官地,俺要小弟弟。”金芝说:“娘到紫云寺给我们找爹去了,你想要官地你要去。”得田也跟着说:“官地来了你种去啊,你种官地也种不出小弟弟。”侯登仓紫涨着脸要打得田,吼着说:“五麻子死了,你们没爹了。”说了还不解恨,推开金巧兄妹往院里走,连个姐姐也不喊了,张口喊的是侯月娥。“侯月娥你是不打算要一丝丝脸了,先跟侄子睡,再跟当叔的睡,你这一辈子就光知道睡觉吗?你这一辈子就光知道生孩子吗?你离了男人不能活是吧?”金巧跟金芝得田使眼色,三兄妹一齐扯着嗓子唱:
麻子爹死了没见血,紫云寺里还有个筢子爹。
筢子爹跟俺娘亲嘴嘴,小弟弟在娘肚里伸腿腿……
侯登仓没等来姐姐侯月娥,结果他自己气得吐了一大口黏痰,黏痰里还有血条子,回到家就往床上躺。侯岳氏舀了一碗水要他漱口,他喝了一口水吐到侯岳氏脸上,说:“侯月娥快生孩子了,孩子是马筢子的,这个姐姐我不要了。”
这天中午,运河湾里又响了一声闷雷,半个天接着就黑下来了。
就在侯登仓擦着血嘴绕过西河湾时,侯月娥已抱着大肚子来到紫云寺。推门之前她还从山门缝里往里边张望,她还学了一声猫叫,接着她就呼叫起来,一连声地喊马筢子过来搀扶着。她说:“筢子叔,我的肚子鼓成和面盆了你看不见啊。和面盆在我肚子上扣着,不信你看不见。看见了你还磨蹭着,你是要我再往高声里嚎嚎是吧?”马筢子哇哇地叫着扑到山门口,架着胳膊了又要捂侯月娥的嘴,苦着脸又是摇头又是皱眉,横着声儿说埋怨话,说侯月娥这是生心地不让他当住持了,抱着大肚子喊叔,还高声亮嗓地闯山门,自己是答应个叔好听啊,还是当住持的就该应承这事啊。这两件里都是说不清的,不是生心地要把紫云寺住持往茅厕里摁吗?结果侯月娥笑得自己岔了气,说:“哎哟哎哟亲娘啊,你快别把个住持挂嘴上了,你要想让我乐死你就接着说。”嘴里说着,看见马筢子脸上聚满了汗珠子,眼睛睁睁闭闭地做不出个周正样,倒口气又笑了,越发把个筢子叔喊得响亮,还咯咯地笑着拖长音。进了禅房也不坐,接着刚才的话头又要马筢子算日子,说得田兄妹几岁了,五麻子死了几年了,他人兵营的时候自己的肚子还是个平的,一个平坦坦的肚子怎么就鼓起来了,她自己会鼓啊,她是阴雨天的蘑菇啊。侯月娥说:“筢子叔,你要再说住持住持的,我就让肚子里的孩子跟你算总账,你要是愿意当住持爷爷就别答应,你要是看见一个麻子点就别说是你的。”马筢子嘿嘿地笑了,摆着手不让侯月娥再往明里说,后来他还伸着个头脸往侯月娥肚子上贴,还要侯月娥到床上坐着,说锅里一早贴的死面饼子,烧火用的是松柏劈柴,这会儿一准要熟了,熟了一准是酥焦酥焦的黄嘎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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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首语
我在“游魂四卷”第一部《龙虎戏》里,写到运河湾侯家新老两宅为官地乱起纷争,老宅三兄弟各自逞强,新宅老姑娘侯月娥赌气下嫁壮汉麻五,为的是多生孩子比将来;写到马二梭与无能人豁子媳妇白面瓜偷情,而马二梭的父亲马步正却视白面瓜为梭鱼精转世,一场祈雨祭翻起万千恩怨始。侯家老宅的长子侯登科,撮合侄女兰兰与青龙兵营军官霍好秋联姻。霍好秋却被侯登科的儿子侯得章砍死于北伐战斗中,兰兰作为笼络马家的筹码又与马二梭成亲。马二梭赌气离家,于中原大战前夕投军186团独立营青龙敢死队,并在营长胡腊喜的指挥下屡建奇功,没想到团长竟然是侯得章。随马二梭同入军营的侯得才如鱼得水,为上爬不惜捏造诬陷,昔日乡友渐成水火。壮汉麻五以牺牲之举,为侯家新宅夺回官地,做了寡妇的侯月娥又粘上了带回烈士证书的马筢子,目标依旧是为侯家新宅生孩子。抗战爆发,中央军186团驻防河湾县,胸怀区域自治理想的侯得章委曲求全,竟坐视独立营被日军偷袭,随后又让日军在侯家官地上修建兵营。为了帮侄女兰兰除掉情敌白面瓜,当了维持会长的侯登科一再施计,而白面瓜却苦心哄骗马二梭与兰兰同房。誓与独立营报仇的马二梭设计袭击日军兵营,自感愧对兰兰的白面瓜竟舍身炸开运河堤,官地随即变成一片汪洋,而自以为怀了身孕的兰兰果然鼓了肚子。
于是就有了第二部《红兜肚》。
为了让马二梭彻底忘掉情人白面瓜,做了紫云寺住持的马筢子,把侯月娥给他做的红兜肚送给兰兰摁了血手印,之后又假借白面瓜遗物转交给马二梭。穿上红兜肚的马二梭果然不再拒绝归家,并与排长丁黑豆一起假扮成伤残人回到运河湾,欲利用侯家老宅祭祖之机,刺杀团长侯得章和警卫连长侯得才,没想到侯氏兄弟同样以假相诱捕了他们。一封表彰独立营的假公函及时赶到,马二梭逃过一劫又阴差阳错地当了独立营营长。假公函的制造者竟是当初畏阵潜逃的原独立营营长胡腊喜,186团也随之奉命参加徐州会战。自知前程无望的侯得才,于部队开拔前逃出软禁处,而马二梭独立营又在荒唐的军令中惨败于徐州战场。
日军再度占领河湾县城,昔日翻墙出逃的侯得才,摇身一变成了皇协军保安纵队的营长,侯氏兄弟从此分道扬镳。侯得才依仗无良术步步春风,并与窥视运河湾地下煤矿的日本女子麻生花田子暗中勾结,一度成为日伪两面离不开的炙手人物。而从徐州战场上死里逃生的马二梭进入运河湾,却不知道此时侯得章已投诚加入了八路军,并随115师东进支队又回到河湾县。侯得才带着煤矿的日本技工福山回家显摆,福山却爱上了大爷侯登科的女儿喜喜,亲妹妹多多暗恋的竟然是马二梭的族侄立冬。发誓血债血还的马二梭再次重建独立营,并以刺杀日本人为目标,回家探亲之事一拖再拖。马二梭的刺杀行动给立功心切的侯得章带来了一次次干扰,而侯得才的保安营更是对其穷追不舍。
大扫荡中,日伪军以吃米饭的方式撑死了立冬的父亲马照本,而瘫痪了几年的黑豆父亲丁玉树却因祸得福,挨了一刀之后竟然站了起来。丁玉树是勾魂抓差的活犄角,他是因侯得才的唆使挨的刀。日本人又刀劈马步正,侯得才欲要挟堂姐兰兰,以逼迫马二梭现身,殊不知堂姐兰兰正藏在他家的夹皮墙内。
与此同时,屡受独立营刺杀活动干扰的侯得章要除掉马二梭,不料支队首长竟要他收编独立营。马二梭从此变成了侯得章甩不掉的梦魇,马二梭的嫉恶如仇与屡创奇迹,给侯得章带来了不尽的惊喜与烦恼,直到他有一天彻悟了“马上封侯”的寓意……
那么侯月娥呢?丈夫麻五死了,死男人一倒手把她倒给了叔叔马筢子。马筢子挂着紫云寺住持的虚名,做了侯月娥肚里孩子的爹却是实的。如此说来,麻五真是会死,死了死了还能庇佑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叔。曲直虚实缠绕着,死了的不会白死,活着的不会白活,运河湾里还是消停不得的。不肯消停的是游魂。游魂是死了的人,人要是活着变成游魂,这个人就是不知道死活的了。
运河湾里恩怨不绝,由此展开的生死异同的抗战画卷,勾引着纷繁历史起伏迭荡,如果再算上难叙难描的生死恋,一部风情史竟有了别样滋味。于是我就把《红兜肚》当成了“游魂四卷”之二,接着再有《桃花瞳》,再有《遗腹子》……
一部运河湾乃至大平原从清末到抗战的地域风情史。
一部关于性本真人本真及文学之本真的生死风情书。
陈进轩的“游魂四卷”第一部《龙虎戏》里,写到马二梭的情人白面瓜死了,她为成全兰兰以死炸堤。可惜兰兰竞以为丈夫睡在身边就能怀上孩子,结果隆腹里只是多了一团污血。这不是兰兰的错,尽管她梦幻一场。这也不是丈夫马二梭的错,况且他是装了一肚子仇恨的。仇恨也是憧憬,几乎等同于兰兰的希冀,装填得太满了,连浮云都是多余的。
那么侯月娥呢?丈夫麻五死了,死男人一倒手把她倒给了叔叔马筢子。马筢子挂着紫云寺住持的虚名,做了侯月娥肚里孩子的爹却是实的。于是好命的侯月娥就把做给假住持的红兜肚转送了兰兰,还让兰兰在红兜肚上按了个心形的血手印,血心红兜肚就变成了白面瓜的遗物。而戴上红兜肚的马二梭,竟然又把仇恨与憧憬杂揉到一起,生死搏杀中往往先红了眼珠。
于是就有了陈进轩“游魂四卷”第二部《红兜肚》。
曲直虚实缠绕着,死了的不会白死,活着的不会白活,运河湾里还是消停不得的。不肯消停的是游魂。游魂是死了的人,人要是活着变成游魂,这个人就是不知道死活了。
兰兰希冀不灭,马二梭游魂不散,“游魂四卷”里应该再有《桃花瞳》,应该再有《遗腹子》
陈进轩的长篇小说《红兜肚》以鲜活独特的行文语言,纵横跌宕的人物命运,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博大恢宏的地域场景,凄惋悲壮的感情纠葛,勾勒了运河湾从清末至抗战胜利半个多世纪的生死风情,讴歌了血性运河人顽强不屈的家国意识,以及忠烈报国的牺牲精神。小说舒张有致,四卷体章节环扣,大起大落之间纵横捭阖,生活气息荡肠扑面,具有浓郁的中原地域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