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轻轻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是克拉沃小姐吗?”
“我是。”
“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一个朋友。”
“我有很多朋友。”克拉沃小姐撒了个谎。
电话桌上方挂着一面镜子,她看到自己的口型正在重复这个谎言,似乎很享受。接着又看到自己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这个谎言是真的,是的,这是一个非常真实的谎言。只有眼睛拒绝被说服,尴尬地眨了眨,目光从镜子里移开了。
“我们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那个女孩说,“但我一直通过各种方式搜集你的消息,我有一个水晶球。”
“我……请你再说一遍?”
“我有一个可以预知未来的水晶球,所有的老朋友都会不定时地在里面出现,今天晚上出现的是你。”
“我?”海伦·克拉沃的目光又转向镜子。镜子是圆的,像一个水晶球。她的脸闪现出来,像一个老朋友,一个熟悉却不亲密的朋友。她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皮肤紧贴着颌骨。黑色的头发剪得像男人的一样短,耳朵都露了出来。她的耳朵总是像被冻坏了一样带着一抹紫红色。眼睫毛和眉毛的颜色太浅了,以至于眼睛周围看起来一片空白,这有点儿可怕。水晶球里有一个老朋友。
她很小心地说:“请问你是哪位?”
“伊夫琳,记得吗?伊夫琳·梅里克。”
“哦,当然。”
“现在想起来了?”
“是的。”她又撒了一个谎,比前一个还容易。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个分辨不出来的声音,就像三层楼下、车流嘈杂的大道上的一辆车和另一辆车的噪声一样难以分辨。它们听起来都很像:福特、奥斯汀、凯迪拉克和伊夫琳·梅里克。
“还在吗,克拉沃小姐?”
“在。”
“听说你老爸死了。”
“对。”
“听说他给你留下一大笔钱。”
“那是我的事。”
“这么多钱可不容易处理。也许我能帮你。”
“谢谢,不需要。”
“也许你很快就会需要了。”
“我自己会处理,用不着不认识的人帮忙。”
“不认识的人?”语气很刺耳,好像被激怒了。“你说你记得我。”
“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礼貌,你总是表现得像个淑女,是吗,克拉沃?或者装作是。总有一天你会记住我的,总有一天我会出名。我的身体会出现在全国各地的艺术博物馆里,每一个人都会看到我。嫉妒吧,克拉沃?”
“我觉得你……疯了。”
“疯了?哦,不是,疯的不是我,是你。你才是那个什么都记不住的人。我知道你为什么记不住,因为你嫉妒我,太嫉妒了,所以你把我从记忆中抹去了。”
“才不是呢,”克拉沃尖着嗓子喊,“我不认识你,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你弄错了。” “我可没弄错。克拉沃,你需要一个水晶球,这样就能记得你的老朋友了。我应该把我的水晶球给你,你就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了。喜欢吗?还是害怕了?你一直是个胆小鬼,我的水晶球会吓得你灵魂出窍。我正看着它呢,你想听一听我看到什么了吗?”
“不,不要说了。”
“我看到你了,克拉沃。”
“不——”
“你的脸就在我面前,清清楚楚。但有点儿不对劲儿,哦,我看到了,你出事了、受伤了,你的前额撞开了,你的嘴在流血,血,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
克拉沃小姐伸手把电话从桌子上扫了下来。电话翻倒在地板上,没有摔坏,还在嘟嘟地响。
她坐下来,吓呆了。在水晶球一样的镜子里,她的脸没有变、没有受伤。额头是平滑的,嘴唇是整洁的,皮肤却像纸一样白,似乎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克拉沃小姐的血已经流尽了,这么多年来,默默地,在心里流尽了。
震惊逐渐消退以后,她俯身捡起电话,放回桌子上。
听筒里传来了接线员的声音,“请告诉我号码。我是接线员,请告诉我号码。你想打电话吗?请告诉我号码,好吗?”
她想说,给我接警察局。就像戏剧里的人那样轻松随意,就像她们已经习惯了每周给警察局打两三次电话一样。克拉沃小姐从来没有报过警,一次也没有。在她三十多年的生活中,她甚至都没跟警察说过话。她不害怕警察,只是没有和他们打交道的机会。她没犯过罪,和罪犯没有过任何干系,也没有人对她犯下过任何罪行。
“请问你要的号码?”
“是……是琼吗?”
“什么?是的,克拉沃小姐。哦,你不出声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或者出了什么别的事呢。”
“我从来没有晕倒过。”第三个谎言。说谎已经变成了习惯,变成了爱好,像串成一串的珠子,由谎言做成的项链。“几点了,琼?”
“九点半左右。”
“你很忙吗?”
“现在总机只有我一个人,朵拉感冒了,我也差一点儿。”
含混不清的话语里透着自怜,克拉沃怀疑琼并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差点儿感冒,估计琼的上司也不信。
“你快下班了吧?”
“还有半个小时。”
“你能不能……我希望你能在回家前到我的房间来一趟。”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克拉沃小姐?”
“是的。”
“哎呀,我什么也没——”
“十点以后见,琼。”
“啊,好吧,可我还是不明白我——”
克拉沃小姐挂断了电话。她知道怎么对付像琼这样的人:挂断电话,断绝联系。克拉沃小姐没有意识到,她一生中断绝联系的人已经太多了,她太频繁、太轻易地挂断了太多人的电话。现在,她三十岁了,孤身一人。电话再也没有响过,敲门的只有送饭的服务员、理发的女美容师,或是送晨报的门童。再也没有谁的电话可以挂断了,除了一个在她父亲办公室工作过的接线员和一个疯疯癫癫的陌生人,拿着水晶球的陌生人。
她挂断了那个陌生人的电话,但挂断得太迟了。似乎是孤独感迫使她去聆听,即使邪恶的语言也胜过寂静无声。
她穿过客厅,推开小阳台的法式玻璃门。阳台上只能放下一把椅子,克拉沃小姐坐了下来,望着三层楼下的马路。马路上车流滚滚,灯光闪烁。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夜色中充满了嘈杂的生活气息。噪声敲击着克拉沃小姐的耳膜,听起来真奇怪,好像是来自另一颗星球的声音。
一颗星星在天空中升起。第一颗星星是用来许愿的,但克拉沃小姐什么愿望都没有。她和马路上的行人只隔着三层楼的楼梯,却像到星星的距离一样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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