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文艺出版社经过精心策划,将推出系列精装本孙犁作品集,其中包括孙犁晚年系列结集“耕堂文录十种”、《耕堂读书记》和经典小说《铁木前传》。洋洋十二部系列作品的出版,将为喜爱孙犁的广大读者献上了一套精美的典藏范本。
“耕堂文录十种”收录了孙犁晚年结集出版的十本小集,其中的“乡里旧闻”“耕堂序跋”“耕堂读书记”“芸斋小说”“芸斋书简”“芸斋琐谈”“书衣文录”等类别文章最为孙犁爱好者们津津乐道,也体现了孙犁独特的写作视角。这些精美而老到的文字,无不透露出作者冷静深邃的人生思考和超然脱俗的写作境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衬托出其不朽的思想锋芒和迷人的艺术魅力。值得一提的是,“耕堂文录十种”在整体编排上独具匠心,封面采用作者亲笔题写的书名并配以本人手章,扉页附有孙犁最喜爱的藏书票。
本书为其中的《尺泽集(精)》。
《尺泽集(精)》由孙犁著。本书无论怀人记事,思及故乡,追忆童年和战争岁月,还是咏物之作,都融入了深刻的生活感悟。孙犁先生不喜欢官场,远离热闹,自甘寂寞,正因有了这种难得的品性,才能长期以宁静沉潜的心态,进入到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宏大深邃的艺术境界。
《尺泽集(精)》既有小说,又有散文、文艺理论、杂文和书信等。所收小说、散文,独具风格;理论著述,深刻精辟;杂文和书信言之有物,发人深思。
鸡缸
我们住宅后面就是南市,解放初期,那里的街道两旁,有很多小摊。每到晚上没事,我好到那里逛逛,有时也买几件旧货,价钱都是很便宜的。
有一次,我买了两个瓷缸,瓷很厚很白,上面是五彩人物、花卉,最下面还有几只雄鸡,釉色非常鲜艳。可能是用来装茶叶或糖果的,个儿很不小,我从南市抱回家中,还累得出了一身汗。抱回来,也没有多少用途,我就在里面放小米、绿豆。
文化大革命期间,此物和别的一些瓷器被抄走,传说我家有廿多件古董,这自然是其中之一。关于书,我心里是有底的,说有这么多古董,我却没有精神准备。这些瓷器,都是小贩们当作破烂买来的,我掏一元钱买一件,他们还算是遇到了大头。现在适逢其会,居然上升为古董,我心里有些奇怪。
这当然也是有人揭发的。我们住的是个大杂院,门口有个传达室。其中值班的,有个姓钱的老头,长年穿黑布衣服,叼着铜烟袋,不好说话,对人很是谦恭。既然是传达,当然也出入我的住室,见到了我的用具和陈设。此人造反以后,态度大变,常常对着我们住的台阶,大吐其痰。不过当时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是时代的自然点缀,我也不以为意,我个人是同他没有恩怨的。
冬季,我到了干校,属于牛鬼蛇神。这个姓钱的,作为“革命群众”,不久也到干校去了。有一天,他指挥着我们几个人,在院里弄煤,态度非常专横霸道。忽然,有一个同伴对他说:
“钱某某,你是什么人?你原是劝业场二楼的一个古董商,专门坑害人,隐瞒身份,混入机关。你和我们一样是牛鬼蛇神,不要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了,快脱了大衣,和我们一起干活!”
当时,我真为这位“棚友”捏一把汗。谁知这个姓钱的,听了以后,脸色惨白,立刻一转身,灰溜溜地钻进屋子里去了,以后再也不来领导我们。他虽然并没有从此就划人我们这个阶层,同我们去住一个棚子,但这件事,颇使我们扬眉吐气于一时,很觉得开心。
后来我想,一个古董商人,解放以后,变成了传达,内心对共产党当然是仇恨的,也就无怪对进城干部是这样的态度了。他向上级谎报我家有多少古董,也就是自然可信的了。
过了几年,书籍和瓷器都发还了。书籍丢失了一些,并有几部被人评为“珍贵”,劝我“捐献国家”。瓷器却一件没丢,也没人劝我捐献,可见都是不入流品,也不惹人喜爱的。
我把这些瓶瓶罐罐,堆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一年夏天,忽然在一个破花瓶里,发现了一只死耗子,颇使人恶心。我把耗子倒出来,把花瓶送给了帮我做饭的妇女。
这两个瓷缸,我用它腌上了鸡蛋,放在厨房里。烟熏火燎,满是尘土油垢,面目皆非了。
时间过得真快,又过了几年。国家实行开放政策,与外国通商来往,旧瓷器旧文物,都大涨其价,尤其是日本人敢掏大价钱。那位妇女,消息灵通,把那只花瓶送到委托店论价,竞给十五元。还说,如果不是把人头磨损了一些,可以卖到二十元。她喜出望外,更有惜售之心,又抱回家去了,并好意地来通知我说:
“大叔,你那两个缸子,不要用它腌鸡蛋了,多么可惜呀,这可能是古董。我给你刷刷,拿到委托店去卖了吧。”
我未加可否。但也觉得,值此旧瓷器短缺之时,派以如此用场,也未免太委屈它们了。今日无事,把鸡蛋倒到别的罐子里,用温水把它们洗了洗,陈于几案。瓷缸容光焕发,花鸟像活了一样。使我不由得有一种感慨,就像从风尘里,识拔了稀世奇材,顿然把它们安置在庙堂之上了。看了看缸底,还有朱红双行款:大清光绪年制。
还查了一本有关瓷器的书,这种形制的东西,好像叫做鸡缸。
这不是古董是什么!对着它们欣赏之余,因有韵文之作,其辞日:
绘者覃精,制者兢兢,煅炼成器,希延年用。瓦全玉碎,天道难凭。未委泥沙,已成古董。茫茫一生,与瓷器同。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P1-4
尺泽二字,引自古书,其义甚明,就不再作什么解释了。
尺泽虽小,希望它是清澈的,没有污染的。它是从我的心泉里流出来,希望能通向一些读者的心田里去。
希望在它的周围,能滋生一片浅草,几棵小树。能为经过这里的,善良的飞鸟和走兽,春燕或秋雁,山羊或野鹿,解一时之渴,供一席之荫。
希望它不要再遭到强暴的践踏,风沙的掩盖,烈日的蒸煮。蚊蚋也不要飞舞其上,孑孓其中。
在历史上,它是有过这种不幸的遭遇的。前些年,才又遇到一场春雨,使它复苏。因此,它特别珍惜自己的存在,珍惜自己的余生。
因为是水,是有源泉的水,是清澈的水,凡是经过这里,投影其中的,都可以显现自己的面目。妍者自妍,媸者自媸。它是没有选择的,一视同仁的。
它的存在,年深日远,它确实有些疲倦了。它不愿再与任何事物,作使自己也使别人无聊的纠缠。
总之,在它的容纳之中,都是小的、浅的、短的和近的。江海之士,浏览一下,就会失望而去的。
末附三十年代,我习作的两篇文艺论文,分别由两位青年朋友,从旧杂志报章抄录而来。三十年代之初,我读了不少社会科学的书籍,因之热爱上接近这一科学的文艺批评。并且直到现在,还不改旧习,时常写些这方面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文章,为权威者笑。读者看过这两篇短文,也就可以知道,尺泽源流之短浅,由来已久,不足为怪矣!
一九八二年七月四日下午大热。
闻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