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
菊隐记 唐寅(明)
君子之处世,不显则隐,隐显则异,而其存心济物,则未有不同者。苟无济物之心,而泛然杂处于隐显之间,其不足为世之轻重也必然矣。君子处世而不足为世之轻重,是与草木等耳。草木有可以济物者,世犹见重,称为君子,而无济物之心,则又草木之不若也。为君子者,何忍自处于不若草木之地哉?吾于此,重为君子之羞。草木与人,相去万万,而又不若之,则虽显者亦不足贵,况隐于山林邱壑之中者耶?吾友朱君大泾,世精疡医①,存心济物,而自号日菊隐。菊之为物,草木中之最微者,隐又君子,没世无称之名。朱君,君子也,存心济物,其功甚大,其名甚著,固非:所谓泛然杂处于隐显之中者,而乃以草木之微,与君子没世无称之名以自名,其心何耶?盖菊乃寿人之革,南阳甘谷之事验之矣,其生必于荒岭郊野之中,惟隐者得与之近,显贵者或时月一见之而已矣。而医亦寿人之道,必资草木以行其术,然非高蹈之士,不能精而明之也。是朱君因菊以隐者,若称曰:“吾因菊而显。”又曰:“吾足以显夫菊,适以为菊之累,又何隐显之可较?”云。余又窃自谓曰:“朱君于余,友也。君隐于菊,而余也隐于酒。对菊令酒,世必有知陶渊明、刘伯伦②者矣。”因绘为图,而并记’之。
【注释】
①疡医:周代医官名,相当于后世的外科医生。
②刘伯伦:刘伶,字伯伦,西晋人,嗜酒。
【品读】
自古以来,人们常以“显”、“隐”论人,评价人格高低;唐寅却认为,隐也好,显也好,都不是衡量人格价值的标准,只有“存心济物”——做一个对社会对他人有用的人——才是衡量人格价值的真正标准。这其中,又以“隐而有用”更为难能可贵。
唐寅的好友朱大泾是一个德才兼备的良医,自号菊隐。唐寅认为,“隐而有用”的品格在他身上得到最生动的体现。医生并非显贵之人,当人们不生病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从这一点上说,医生是默默无闻的“隐者”,可是人们一旦生病,唯有他能急人所难,治病救人,是人们最需要、对人们最有用的人。刚好,“菊隐”的意象也与之相通,菊“生必于荒岭郊野之中,惟隐者得与之近”,同时,它又是“寿人之草”,可以治病救人。在这里,唐寅借助于“良医”—“菊隐”所共同构造的生动意象,传达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人格。
即使在今天,“菊隐”仍是人们心目中最高的理想人格标准。
(致新)
伤逝① 李贽(明)
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死之不可复生,犹逝之不可复返也。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伤逝,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能使之久生,则生②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则逝可以无伤矣。故吾直谓死不必伤,唯有生乃可伤耳。勿伤逝,愿伤生③也!
【注释】
①伤逝:伤,哀念,担忧;伤逝,哀念死者,担忧死亡。
②此处“生”指“久生”。
③伤生:伤,怜惜;伤生,怜惜生命,珍惜生命。
【品读】
死亡意识也就是一种生命意识。有生必有死,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无论人们怎样害怕死亡,阻挡死亡的到来,最终都是无济于事的。既然人终不免一死,那么,与其害怕死亡,还不如反过头来珍惜生命,发挥生命的潜能。李贽在此表达了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的生死观。他既不相信长生不老,也不相信生死轮回、天堂地狱的说法,不主张把生命精力投放到对“伤逝”的关注上。相反,他认为人只应当“伤生”,“伤生”既包含着对现实人生的执着,也包含着对人生艰难的感喟。
(致新)
在京与友人书 屠隆(明)
燕市①带面衣②,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人、马屎和沙土,雨过淖泞没鞍膝。百姓竞策蹇驴③,与官人肩相摩。大官传呼来,则疾窜避委巷不及,狂奔尽气,流汗至踵。此中况味如此。遥想江村夕阳。渔舟投浦,返照人林,沙明如雪;花下晒网罟④,酒家白板青帘,掩映垂柳,老翁挈鱼提瓮出柴门。此时偕三五良朋,散步沙上,绝胜长安骑马冲泥也。
【注释】
①燕市:即北京,旧时称燕京。
②面衣:面罩。
③蹇(jian)驴:蹇,跛足;蹇驴,指行走不健的驴子。
④网罟(gu):罟,网的总称。
P1-3
1993年,湖北辞书出版社出版了“小品精华系列”,一共十册:《历代尺牍小品》《历代幽默小品》《历代妙语小品》《历代寓言小品》《历代山水小品》《历代诗话小品》《历代笔记小品》《历代禅语小品》《明清清言小品》《明清性灵小品》。这套“小品精华”,风格亲切幽默,平易近人,深受欢迎。二十多年过去了,许多想得到这套书的读者,早已无处可购。考虑到读者的需要,崇文书局拟在“小品精华系列”的基础上,精益求精,隆重推出“中华传世小品”,第一辑为十册。主持这套书的朋友嘱我写几句话,我也乐于应命,有些关于小品的想法,正好借这个机会跟读者交流交流。
“中国历史上写作小品文的作家,多半是所谓名士。”现代作家伯韩的这一说法,流传颇广。那么,什么是名士呢?伯韩以为,也就是一种绅士罢了,不过与普通绅士有所不同而已。他们“多读了几句书,晓得布置一间美妙的书斋,邀集三朋四友,吟风弄月,或者卖弄聪明,说几句俏皮话,或者还搭上什么姑娘们,弄出种种的风流韵事来。这都算是他们的风雅”。
这样来看中国历史上的小品,如果不是误解的话,真要算得上不怀好意了。
据《论语·先进》记载:一天,孔子和子路(仲由)、曾皙(曾点)、冉有(冉求)、公西华(公西赤)在一起,他要几个弟子谈谈自己的志愿。子路第一个发言说:“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处在几个大国之间,外有军队侵犯,内有连年灾荒。让我去治理,只消三年光景,便可使人人勇敢,而且懂得同列强抗争的办法。”孔子听了,淡淡一笑。冉有的志愿是:“一个纵横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国,让我去治理,三年时间,可使人人丰衣足食。至于修明礼乐,那就有待于贤人君子了。”第三个回答孔子的是公西华,他说:“不是我自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才能,只是说我愿意来学习一番。国家有了祭祀的典礼,或者随着国君去办外交,我愿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个好傧相!”公西华说话时,曾点正在弹瑟,昕孔子问他:“点,你怎么样?”曾点放下手中的瑟,站起来道:“我的志愿跟他们三位都不相同。暮春三月,穿一身轻暖的衣服,陪着年长的、年轻的同学,到沂水沙滩上去洗洗澡,到舞雩台上去吹吹风,一路唱着歌回来!”孔子感叹道:“我赞同曾点的想法!”孔子以为,子路等三人拘于礼、仁,气象不够开阔、爽朗。只有精神发展到能够怡情于山水自然的境地,人格才算完善。
孔子这种陶醉于山水之美的情怀,由魏晋时代的名士做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有一部书,专记当时名士的言行,名叫《世说新语》。其中有个人物谢鲲,他本人引以自豪的即是对山水之美别有会心。晋明帝问谢鲲:“你自己以为和庾亮相比怎么样?”谢鲲回答说:“身穿礼服,庄严地站在朝廷之上,作百官表率,我不如庾亮;但是,一丘一壑(指在山水间自得其乐),臣自以为超过他。”以“一丘一壑”与朝廷政务并提,可见其自豪感。因此,当著名画家顾恺之为谢鲲画像时,便别出心裁地将他画在岩石中。问顾为什么这样,顾答道:“谢自己说过:‘一丘一壑,臣自以为超过他。’所以应该把这位先生安置在丘壑中。”足见魏晋名士的趣味相当一致。
也许是由于魏晋以降的儒生多拘束迂腐,也许是由于全身心陶醉于山水之美的魏晋名士对老庄更偏爱些,后世人往往将名士风流与儒家截然分为二事,似乎它们水火不容。晚明袁宏道在《寿存斋张公七十序》中批评这种误解说:
山有色,岚是也。水有文,波是也。学道有致,韵是也。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元韵,则老学究而已。昔夫子之贤回也以乐,而其与曾点也以童冠咏歌,固学道人之波澜色泽也。江左之士,喜为任达,而至今谈名理者必宗之。-俗儒不知,叱为放诞,而一一绳之以理,于是.高明玄旷清虚澹远者,一切皆归之二氏。而所谓腐滥纤啬卑滞扃局者,尽取为吾儒之受用,吾不知诸儒何所师承,而冒焉以为孔氏之学脉也。袁宏道的结论是:“颜之乐,点之歌,圣门之所谓真儒也。”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上面说了那么多,其实是要说明一点:孔子是中国古代第一位小品文作家,《论语》是中国古代第一部小品文著作。以小品的眼光来读《论语》,不难发现一个亲切而又伟大的孔子。
比如,从《论语》中不仅能看出孔子陶醉于山水之美的情怀,还能感受到他那无坚不摧的幽默感。孔子曾领着一群学生周游列国,再三受到冷遇,途经陈、蔡时,被两国大夫率众围困,“不得行”,粮食没有了,随行的人也病了,而孔子依然“讲诵弦歌不衰”。他开玩笑地问:“‘我们不是野兽,怎么会来到旷野上?’莫非我的学说错了吗?”颜渊回答说:“夫子的学说极其宏大,所以天下不能容纳。不能容纳有什么不好呢?这才见出你是真正的君子。”孔子听了,油然而笑,说:“你要是有很多财产的话,我愿给你当管家。”置身于天下不容的困境中,孔子师徒仍其乐陶陶,在于他们互为知己,确信所追求的目标是伟大的。北宋的苏轼由此归纳出一个命题:“师友以道相乐,乃人间之至乐也。”
在人们的感觉中,身居显位的周公是快乐的、幸福的。其实未必然。召公负一代盛名,管叔、蔡叔是周公的弟弟,连他们都怀疑周公有篡夺君位的野心,何况别人呢?这样看来,周公虽坐拥富贵,却无亲朋与之共乐。苏轼由此体会到:周公之富贵,不如孔子之贫贱:富贵不值得看重。他的《上梅直讲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据《论语》记载,孔子还曾有过一件韵事。跟孔子同时,有个名叫南子的美女,身为卫灵公夫人,却极度风流淫荡。一次,她特地召见孔子。孔子拜见了她,还坐着她的马车,在城内兜了一圈。性情爽直的子路很不高兴,.对孔子提出非议,孔子急得发誓说:“假如我孔某有什么邪念的话,老天爷打雷劈死我!”
对孔子的这件浪漫故事,历史上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说法认为:孔子是迷恋南子的漂亮。另一种意见则较为规矩,其代表人物是南宋的罗大经。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南子虽然淫荡,却极有识见。“有后世老师宿儒之所不能道者”。孔子之所以去见南子,即因看重她的识见,希望她改掉淫行,成为卫灵公的好内助。“子路不悦,是未知夫子之心也。”
前一种说法似乎亵渎了孔子,但未必没有可取之处。孔子讲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在他看来,好色是人的不可抗拒的天性,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假定自己从不好色。所以,当孔子向子路发誓,说他行端影直的时候,我们真羡慕子路,有这样一位可以跟学生赌咒发誓的老师。孔子让我们相信:圣人确有不同凡俗的自制力,但并不认为他人的猜疑是对他的不敬。相反,他理解这种猜疑,甚至觉得这种猜疑是理所当然的。
孔子是一个伟大而又亲切的小品作家,《论语》是一部伟大而又亲切的小品文著作。亲切而又伟大,这就是小品的魅力。关于中国历代小品的定位,理应以《论语》作为坐标。我想与读者交流的,主要的也就是这个看法。
回到“中华传世小品”,这里要强调的是,这套书所秉承的正是《论语》的传统。它们的作者,不是伯韩所说的那种“名士”,而是孔子、颜渊、曾点这类既活出了情怀、又活出了情调的哲人。不需要故作庄严,也绝无油滑浅薄,那份温暖,那份睿智,那份幽默,那份倜傥,那份自在,那份超然,足以把生活提升到一个令人陶然的境界。读这样的书,才当得起“开卷有益”的说法。
愿读者诸君与“中华传世小品”成为朋友!
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陈文新
《独抒性灵(明清性灵小品)》为《中华传世小品》之一,由宋致新主编。
在明清性灵小品的艺术天地中,人类天性获得了尊严,沉思、幻想、梦幻、回忆被赋予了价值,人间的爱情、亲情与友情被看作最值得珍视的东西,宁静淡泊而富于浪漫情调的生活被看作最理想的生活,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对人们发出微笑……
相信对于“性灵小品”所描绘的闲情逸致,所展现的生活艺术,我们会有更多的亲切感和认同感。
古代小品文短小隽永、活泼灵动,富有情趣,在中国散文史上具有独特的魅力。小品文内容自由广泛,除立身处世、修身养性、奇闻逸事、寓言哲理,还有山水园林、花鸟虫鱼、琴棋书画等,表现平凡人生的喜怒哀乐和世俗生活的闲情逸致。
与那些经世致用的宏文巨篇相比,小品文更加亲切可人。宋致新主编的《独抒性灵(明清性灵小品)》选取灵动清新的性灵小品,抒尽天下趣。
匆匆又匆匆,日子如白驹过隙。快节奏的生活是否觉得心灵落上了灰尘,思维变得愚钝,翻翻中华传世小品吧,也许会让你会心一笑,也许会你豁然开朗。也许只是随意翻翻,也会领略一番别样的趣味。愿“中华传世小品”像一阵清风,给我们带来一丝清爽与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