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失落在康乐园的记忆
南国多雨,再深刻的脚印,也都不能长久存留。好处是,风疾雨骤,转眼间又是蓝天白云;于是乎,这里的读书人,普遍相信“苟日新,日日新”。不好的地方呢,若你想怀旧,很难找到确凿的证据。就说康乐园吧,当初大草坪上、老榕树下、图书馆边、杜鹃花前,那么多有趣的故事,不也早就随风飘去?
十年前答记者问,我曾提及:“逐渐远去了的大学生活,确实该写点东西来纪念。包括对老师、对同学的追忆,还有参与办刊物等校园生活的很多细节,都值得好好记取与珍藏。” 可实际上,“追忆往事”需要契机,也需要氛围。我所在的中山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没能像北大同学那样,推出自己的“集体记忆” ,也就难怪我的懒散及懈怠了。
相对来说,我还算是“有心人”,三十年间,不断回望康乐园,直接或间接提及自己大学生活的文章,不下十来篇。可说实话,昔日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回声也越来越遥远。趁着这回纪念毕业三十年,拾取若干记忆,免得我的“康乐园”彻底消逝。
校园生活值得怀念,可同学间并非全都是友情——其中不乏误解与猜忌,甚至还有拿不到台面上的钩心斗角、造谣诽谤。好在时间是个好东西,轻松地抹平了你我间不太愉快的记忆。几十年后见面,都说“同学一场”不容易,彼此握握手,互道安康。因当初不是风云人物,没有多少激动人心的故事,我的诸多文章或答问(如《永远的“高考作文”》、《从中大到北大》、《从〈红豆〉到“学刊”》、《怀想三十年前的“读书”》、《1977恢复高考,我的命运我做主》、《陈平原:“一生而历二世”》),基本上只谈自己的事。一怕见识有限,二怕记忆不确,三怕误伤同学……只有自己那点陈芝麻烂谷子,既无关大局,也无伤大雅,自信还能拿捏得住。
我谈中大的文章,到目前为止,最有价值的,还属那些怀念老师之作,如《此声真合静中听——怀念陈则光先生》(1992年)、《花开花落浑闲事——怀念黄海章先生》(1993年)、《为人师者——在吴宏聪教授从教55周年纪念会上的发言》(1998年)、《不该消失的校园风景》(1999年)、《吴宏聪与西南联大的故事》(2002年)、《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我所知道的西南联大》(2007年)、《格外“讲礼”的吴宏聪老师》(2011年),以及《一位后学的读书笔记——〈董每戡集〉序》(2011年)等。最后一文,乃《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中山大学学报》2010年3期)中的一节,应岳麓书社编辑之邀,改写成五卷本《董每戡集》的序言。
大学四年,我多少有过接触的中大中文系教授,除了上面提及的黄海章(1897—1989)、董每戡(1907—1980)、陈则光(1917—1992)、吴宏聪(1918—2011),还有好几位。比如,曾宪通老师曾带我去拜访过容庚先生(1894—1983),听他教导年轻人如何立志读书,以及讲述自己“课越上越少,薪水却越来越高”的奇妙变化;因参与编辑校园文学刊物《红豆》,也曾登门向楼栖先生(1912—1997)请教。至于王起先生(1906—1996),读书时听过他演讲,毕业后多次拜访,受益匪浅;虽曾在专业论文中阐述王先生的学术贡献,却没能呈现其日常生活以及课堂上的风采,深感惋惜。
从十五年前与夏晓虹合编《北大旧事》(三联书店,1998年),到为吴定宇主编的《走近中大》(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作序,再到撰写专业著作《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我发现一个小小的秘密:校友之追怀大学生活,不是老师风采,就是同窗情谊,再有就是演戏、出游、办杂志、谈恋爱等;大学四年的主体——上课、讨论、复习、考试等,反而基本上被遗忘了。阅读此类怀旧文章,不见“读书”这一主角,以致没上过大学的人,会误认为校园生活就是这么清风明月,浪漫无边。那些“枯燥无味”的苦读场面,日后逐渐隐去;同学们追怀不已的,全都是“充满戏剧性”的逸闻琐事。
其实,如着眼于教育史、学术史或思想史,课程安排与课堂实践,即便不说“格外重要”,起码也是“不能忽略”。我在《作为学科的文学史》第四章特别提及:“后人论及某某教授,只谈‘学问’大小,而不关心其‘教学’好坏,这其实是偏颇的”;“对于学生来说,直接面对、且日后追怀不已的,并非那些枯燥无味的‘章程’或‘课程表’(尽管这很重要),而是曾生气勃勃地活跃在讲台上的教授们。”我就读中山大学那四年(1978年2月至1982年1月),恰好是中国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思想解放运动风起云涌、整个中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代。毫无疑问,我们的校园生活——无论“课内”还是“课外”,都深受这大思潮的影响。有感于怀旧文章多谈“课外生活”,我想反过来强调:描述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大学的教学状态,比起那些私人化的“情绪”与“轶事”,更耐人寻味,也更有史的意义。
没有当年日记,也不知课堂笔记搁在何处,我只好请中大中文系李炜教授帮忙,复印了我的学籍表及课程表。说实话,面对这些斑驳的纸片,我好几天睡不着觉,觉得自己确实有责任把三十年前的校园风景与青春记忆写下来,留作当代中国学术史或教育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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