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蓬”是舅舅的一首无题诗中用的词。母亲说太棒了,瞩我用上。舅舅自己说“亦平安”前添上两个仄声念起来就好听了。我想起了舅舅已变得雪白的头发。
七言律诗写于今年的3月4日,这时他刚从五棵松外文局商品单元房搬到小金丝胡同6号。我的表妹、舅舅的小女儿杨炽夫妇翻盖了这幢足以成为这一带楷模的四和院平房,它比邻前后海,过往银锭桥,地处尚能保留一些老北京风貌的区域。据说设计者是著名建筑学大家梁思成先生的女弟子,她将施工过程拍摄成册,怪不得常会吸引洋人旅游者来叩门参观。
这是舅舅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搬家。诗的后四句是:“独身宛转随娇女,丧偶飘零似断蓬,莫怪巷深难觅迹,人生何处不相逢。”虽然还流露出一点感伤,毕竟是回归了失去很久的天伦生活。也让所有惦记他的亲友们,从此不用再担心他的安危,像他独居五棵松一年时那样的状况。至于对这条胡同的形容,他一点不夸张。我第一次骑车来探访,就七拐八拐走了弯路。回家也诌了一首五言古诗抒发印象。自知古文底薄,请教敏如姨妈修正了一下。有四句我颇为得意:“钟鼓楼远望,邻家鸽飞翔。”“国母多寂寞,阿舅解愁肠。”
舅舅在小金丝胡同新居一连写了五六首诗。越写他的情绪越积极乐观,他写诗从来是信手拈来又直面现实。总是他的大妹妹,我的姨妈为第一位收藏者,然后再转告已翘首待看的小妹妹。住在南京的我母亲又总爱传送友人,她把舅舅的自传放在枕边,这是她的一份骄傲。
我的舅母戴乃迭于1999年秋天去世,生前她有长达十年的从忧郁到衰竭的煎熬。而我的舅舅也苦守了病妻十年。这对他们这样的荣辱患难半个多世纪、仍恩爱如初的夫妻,无疑是非常残酷的折磨。如果再记起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生活趋于安定祥和、译著迭出,频频出访,更不必说国家给予的各种荣衔。对比他们曾有这一段不算短的好日子,我更感到反差强烈地难以接受。那时两人对饮是从每天的傍晚开始,这意味着书房里的打字机为主人服务了一天,可以暂时歇歇了。常会加入好酒好文的朋友们,男主人越喝越幽默,女主人越喝越直率得令人汗颜。百万庄宿舍那不大的客厅里笑声不断,舅舅更是妙语成珠。有一次他讲起在日本学茶道的经历,说着说着竟下跪到地毯上模仿起来。而我作为晚辈亲戚只会在一旁傻乐。现在重新回味,悟出那是他们一起度过劫难后,难得的一段精神释放的快乐时光。自从舅母病后,舅舅先是劝阻她少喝,后来他偷偷往酒里兑凉开水,越兑越多。舅母喝出不是酒“抗议”过,却经不住丈夫的爱护。渐渐这客厅里完全变成舅舅一个人独饮了。舅母照旧坐在他的对面,但已不再会风趣谈笑,她终究对自己在中国所受到的苦难能够表达了,用她的方式。偶尔吐出几句英文,或对来看她的人张冠李戴。舅舅只得在一旁默默苦笑。
搬到友谊宾馆后,我和舅舅单独聊天的次数变得多起来。我就住在对街,保姆走了,我有时会多陪舅舅坐一会儿。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里,像与世隔绝似的。他写过四首迁居诗作自嘲过。我也知道白天他多操劳,主外又主内,要服侍病人,还得时时刻刻留神,生怕舅母有个什么闪失。有一回客人问他在做什么,他不假思索地很快回答:“做家务。”有几次我看见他在叠舅母的晾干的衣物,虽然叠的不大像样。早年那么喜爱旅行的舅舅已变得“畏远行”了。他辞谢了几乎所有的出访邀请,即使1994年到香港接受名誉博士学位,他都心不踏实,写下了:“家有仙妻常卧病,身无神术起沉疴。”的诗句。
这会儿舅母已早早被搀进屋睡下,舅舅总可以喘口气了吧。冬天这宾馆式的公寓里弥漫着热烘烘的暖气,夏天窗外那浓密深色的树叶会在晚风里发出沙沙声响,一切是那么的宁静,使人暂时忘掉不幸。我们什么都谈,但他从来不吐露自己的内心有多惆怅。他的思绪依然很广阔,我讲的各种新闻其实他都知道。他依然好忧国忧民,从青年时代就这样。他不属于那种“穷则思变”,他是富家子弟,却真正要爱国!这辈子惹出了多少麻烦也终不悔。而我在舅舅面前,没有当晚辈的怯懦,因为他丝毫没有说教的口吻,他从来是平等的、和善的,有时还重复我突然冒出来的什么词儿,表示赞同我的观点。我最爱和他谈保护古迹,一起谴责眼下越来越盛行的拆风怪象,比如南京的砍树。他说北京已不像北京了,外国朋友觉得北京不再好玩儿。他还谈文学前辈的生平轶事,记性好极了。一次他非常公允地把自己和同辈大家比较长短。还有一次他把自己写钱钟书的手稿给我看,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舅舅的手稿。他的文章总是一遍写完,令向来写作迟缓的我羡慕不已。有时我们也谈艺术,我发现他好像更喜欢现代写意的风格。当我跟他谈自己打算要做的这事那事时,他耐心听着,吸烟或呷一口酒,有问必答。我写的、我画的东西到了舅舅手里,他都是马上看完,还直率地指出其中的毛病。每次和他聊天真是受益匪浅,我都有回家写追记的冲动。可惜我总是忙忙碌碌,很想为舅舅、舅母画幅油画肖像,都没能如愿。现在我很后悔在舅舅最需要帮助之时,自己没有腾出更多的时间,去陪他过街散散步,或是多做几个好菜。
舅母走后当天,单位来人与舅舅商量办后事。舅舅明确表示:“乃迭不在了,我不能再住在宾馆里,这是她的待遇。后事从简,不要骨灰,不开会,这也是乃迭的意思。”我在外屋听了眼泪直往外涌。不由得想起20世纪60年代头几年的情景。p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