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士无非子
相士无非子,不知其姓氏,更无论籍贯履历,他自称无非子多年,众人也称他无非子多年,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将原来的姓名几乎忘记了。
未描述无非子之前,先要说说相士是一宗怎样的行当;在相士这宗行当里,还要说说无非子是位怎样的人物。
所谓相士者辈,就是相面的师傅,吃开口饭的,靠嘴皮子混事由,干的是要人的营生。但相士中分上九流下九流,顶不济的,在街头巷尾摆上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铺一方蓝粗布,蓝粗布向外垂下来的一角,写上相士的名分,譬如什么李铁嘴,杨半仙之类。正铺在桌面上的蓝布中央,画着一幅易经六十四卦图,桌子角上摆着一十六只大圆棋子,一卷翻得飞了边的《易经》,半卷成卷儿,放在棋子旁边,《易经》旁边是一把折扇,一把宜兴小茶壶。这位相士端坐在小方凳儿上,背靠墙壁,面向市街,但不许东瞧西望,只微合双目似在读《易经》,又似在打瞌睡。相士背后,墙壁上一张白布,四尺见方写着一个“诚”字。如是,恭候各位倒霉蛋们光临卦摊。
这类人自称是相面的,其实是臭要饭的。相面也罢,算命也罢,俗称是卜,这“卜”字中间一竖,据说是乞丐探路的竹竿儿,旁边的那个“点儿”,便必是乞丐讨饭的饭瓢无疑。天公有灵,这可不是挖苦诸位神仙们,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讨饭的乞丐拄着长竿儿,端着饭瓢挨门挨户乞讨,每到一户人家门外,他必要唱吉祥歌儿,什么大富大贵呀,什么指日高升呀,什么紫气东来呀,什么人畜两旺呀,吉祥话儿听得心眼儿里麻酥酥,一高兴,这才会施舍些残羹剩饭,外搭几个小钱。
也有靠说吉祥话换不来施舍的。你可以想想呀,那些大门大户有钱有势的人家,每日门外讨饭的还不得几十几百?人人都在门外唱吉祥歌,自然也就听厌了,不新鲜了,心里也不激动了。你在门外高唱五子登科,本来是吉祥话里最动听的美好语言,正巧他家女人刚给他生下第五个女儿,你说他恼火不恼火?一块西瓜皮甩出来,不砸破你头才怪。
于是就有精明人儿出来,虽也是讨饭来的,可他站在门外不唱吉祥歌儿。他先怔怔地站上半个时辰,一双眼睛直盯着你家屋檐,盯得主家心里有点犯疑,心想我家房檐儿上有嘛稀罕物什这样惹人注目?正犹豫间,那门外的乞丐突然“啊呀”一声,然后便是深深地一声叹息。不必多费言语,这时主人一定会乖乖地跑出来询问:“这位先生,你何以望着我家房檐叹息呀?”
“一言难尽。”那乞丐故作高深地摇一摇头,然后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下去,“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主人一听立时吓得大汗珠子滚了下来,忙上前打躬作揖地施礼哀求,“无论如何,先生也得指出一条逢凶化吉的道路来呀。”
“既如此,主家将尊造呈来,我替你卜测一下吧。”于是主家说出了自己姓什名谁,家住哪里,何乡人士,生于哪年哪月哪日哪时,小时候哪年出的疹子,大了又是什么时候定的亲,妻子又是什么属相,生了个儿子又是什么脾气,如今家里有哪几桩事不甚遂心,就连家里的骡子马只吃料不下驹儿的事也得如实交待清楚……
“好了。”不等主家说完,卜者已经推算出结果来了,如此这般一番交待,尽管放心,你家不会有什么大灾大难,眼前虽有一罡,但吉人自有天相,最终仍是福禄双全。
赏。
你瞧,这不又算讨着饭了吗?树林子大什么鸟儿全有,有人爱听吉祥话,无论你怎样恭维他,他都自认为当之无愧,你说他是玉皇大帝转世,说不定他心里还觉着委屈,明明他昨日梦见玉皇大帝给他端洗脚水呢。不过不管怎么说吧,反正这号爷听见吉祥话才给赏钱。还有的人爱听吓唬,你得先冲着他啊呀一声,再告诉他大难临头了,把他吓得腿肚子转了筋,然后再用三言两语替他冲了灾,无论要多少钱他都乖乖地给你。自然,还有人爱听骂,你越骂他,他越是全身通泰,骂得越狠,他越是血脉通畅四肢灵活脊椎酥软;自然这也要会骂,骂得太狠了,他真翻了脸,吃不了你也得兜着走。
除了街头巷尾摆野摊,除了走街串巷乞讨之外,还有一帮子打野食的。这等相面的不设摊,没个准窝儿,也不挂幌子,只是哪里人多往哪里钻,穿一件半新长衫,打扮得似个落魄文人,手里握着一把旧折扇,扇面上要有名人的题签,自然,全是假的。看穿戴,看派头,谁也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一不像生意人,二不像公职人员,反正就是闲人一个,只在街上穷遛。遛过来遛过去,逢到人多时,猛然间一伸手,他抓住一个迎面走过来的什么人物,这人自然全身的晦气满脸的愁容,活像是才遇见了什么倒霉事。不等这个人琢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来,相面的闲人先开了口:“我看你山根之上阴云密布,五日之内必有大灾;又看你西岳东岳斜纹深陷,或父或母必是重病缠身。总算你出身积善人家,天成全你今日遇上了我半仙之灵,快将你生辰八字呈上来,让洒家替你批上一卦,为你指出明路一条。”P88-91
在中国,“小说”一词使用已久,最早见于《庄子》,《汉书·艺文志》说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小说的雏形是神话传说的简略记录,后来发展到《搜神记》一类志怪小说和《世说新语》一类志人小说,结构都很简单。及至出现唐人传奇,宋元话本,小说乃由粗具梗概变得枝繁叶茂起来。鲁迅指出:“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就是说,小说创作的自觉意识直到这时方始建立,结果是:小说有了中篇的规模,题材有所拓展,最突出的是情节性大大加强,而语言也趋于通俗,更富于表现力。明初《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制作,标志着古典小说趋向成熟;随着清代《红楼梦》的出现,达致巅峰状态。盛极而衰,紧接着,变革时代也就适时而至了。
宋元“说话”中有一类名为“小说”,指的是话本中的短篇故事,与我们现今使用的概念相去甚远。我们说的“小说”,实际上是晚近的舶来品,可以说,是由欧洲的小说观念再命名的。
在欧洲,小说发展的道路与我国大体相似,即由神话而传奇而故事,由短篇而中篇而长篇。至十九世纪,长篇小说十分鼎盛,致使黑格尔断言极限来临。及世纪末,现代主义小说很快出现,传统的主题和写法被打破了。其实,十八世纪末以前,欧洲小说的体式已经相当完备,只是小说(novel)之名迟至此时才正式流行起来罢了。
几乎与此同时,有了中篇小说(novelette或novella)的名目。中篇小说是中型的叙事散文作品,一般而言,以篇幅的长短划界,但因此也就有了相当的弹性,需要把所叙的事件的规模、时间长度、结构的复杂与完整的程度同时作为参照。绥拉菲摩维奇的中篇《铁流》,论结构,可以算作长篇;莫泊桑的《俊友》本是中长篇,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却是把它当做注水的短篇来看的。
五四新文学运动把中国文学分为前后两截。语言由文言改为白话,表面上是语言层面的变革,实质上是一场带根本意义的文学观念的革命。胡适写《白话文学史》,所说的白话,仍是古典的白话。与五四时期语法相当欧化的白话很不相同。五四的小说,一、凸显文学的主体性,自觉性,叛逆性,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成为小说的主旋律;二、题材和主题有所扩展,社会问题进入小说,“神圣劳工”及知识分子形象组成了新的人物画廊;三、小说结构基本上是西式的,块状的,自由组合的,而非线性的、连环组接的传统章回体。除了思想观念,还有形式技法,都是现代的,面向西方,学习西方,而有了东方式的创造。
现代小说仍以短篇先行,几年后,中长篇相继产生。1922年,鲁迅的《阿0正传》正式发表。以中篇的篇幅容纳了一个革命的时代,统摄了一个民族的灵魂,这确实是一个奇迹,尤其出现在新文学的发轫期。当时,郁达夫、庐隐、废名等都有中篇问世,但多流于粗浅。
近百年间,中篇小说从题材、主题、体式、技巧等各个方面,不断地有所开拓,有所发展。但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是,最早出现在现代小说史上的《阿Q正传》,至今仍然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比起二三十年代的小说来,当代小说虽然在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等手段方面,相对显得娴熟,但是艺术个性并不突出。首先,表现在文学语言本身,就缺少个人笔调;在现实生活中,长期的集体主义教育,使个人性受到遏制,或许是根本的原因。同时,语言也缺少优雅的气质,缺少精致,缺少韵味,这同长期推广“工农兵文艺”,以文学为政治宣传的工具不无关系;扩而言之,同汉语语境遭到破坏,同整个社会语言的粗鄙化有关。在形式上,中国小说满足于讲故事,讲究“好看”,缺乏西方小说的那种精神性,缺乏思想深度。
中篇小说的繁荣,从根本上说,有赖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的繁荣。道路是漫长的,但因此,前景也未尝不可能说是开阔的。单就现代小说发展来说,从五四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年的历史,具有经典性价值的作品极少,而真正堪称优秀的作品也不会很多。在此,我们编选了这套“中篇小说金库”,旨在集中这类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以利于流播;反过来,也可以充作进一步滋养小说创作的一份泥土和养料。需要说明的是:其中有个别作品,编者并不认为属于最优秀的部分,但是不可否认,它们自问世之后在文学界和读书界中造成的影响,从文学社会学的意义上考虑,这也未尝不可以算作是一种“含金量”,因此一并予以收入。
“中篇小说金库”分辑陆续出版,希望得到作家、批评家、文学史家及广大读者的大力推荐,以确保它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文本系统的完整性。
上世纪80年代,林希从一场劫难过后开始小说创作。1989年,以中篇小说《相士无非子》及随后发表的《小的儿》刷新人们的耳目。从此,小说创作一发而不可收,被公推为“津味小说”的杰出代表。
林希的《蛐蛐四爷》较为集中地描述天津历史上北洋后期到抗战前期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可以说,不是天津味道培养了林希,而是林希给了天津味道以品位。他的小说具有历史的内涵、人性的深度,融合了地域文化的诸多要素;不但生动好看,而且耐人寻味,极富于个人创造性。
林希著的《蛐蛐四爷》为中篇小说金库林希小说自选集。收入作家代表性中篇小说《蛐蛐四爷》、《相士无非子》、《小的儿》3部,都是作家1990年后发表的作品。另收入作家评论、作家访谈录及作家作品年表。其中,《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蛐蛐四爷》和《相士无非子》被改编成同名话剧搬上舞台。《蛐蛐四爷》小说发表于1993年。讲述的是军阀时期发生在天津卫的故事。余家四位少爷是同父异母的军阀后裔,四少爷和母亲吴氏因为没有名分,被赶出了余家大院,但四少爷凭着一手斗蛐蛐的绝活,家业也日渐兴旺起来。他的三个兄弟在与四爷斗蛐蛐败北后,一无所有,不得已请吴氏回来主持家政。随后,不怀好意的哥哥又施计把他们母子赶出余家大院,还弄瞎了四爷的眼睛……通篇充盈着蟋蟀之声,看似闲情逸致,实则隐喻人生,其间交互出现的绝望与希望打动人心,引人深思。它将20世纪初叶的市井之声,还原成艺术的多彩画面,展现了传统津味小说的风格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