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著名作家凌濛初之《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人们习惯合称为《二拍》。这两部脍炙人口的奇书,共有短篇小说七十八篇,杂剧一个,它以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拟话本”形式,描写了众多引人入胜的故事,如商人由厄运而致富,读书人由贫寒而成名;清官们断案如神,贪吏们枉法如虎;恶棍们奸淫揽讼,骗子们尔虞我诈;青年们怎样追求忠贞不贰的爱情,而封建礼教又如何制造婚姻悲剧。语言通俗简练;情节曲折起伏,扑朔迷离,然又合乎情理;人物内心刻划细致入微,艺术形象栩栩如生,非常值得一读。
本书为其中之一的《初刻拍案惊奇》。
《拍案惊奇》是明天启七年(1627)创作、翌年即崇祯元年(1628)出版的话本小说专集,集内有话本小说四十篇。“话本小说”,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古代白话篇小说,它在文体上不同于长篇的章回小说,但又与现代短篇小说有所区别。这个区别就在话本小说与源远流长的民间说书“说话”有着亲缘关系,在叙事方式上打上了鲜明的“说话”的烙印。
词云: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杆箭煮不熟饭锅。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日:“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有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的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原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倒没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稀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直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原来北京历渗却在七八月。更加目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只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P1-3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一篇《明之拟宋市人小说及后来选本》中说:“惟至明末,则宋市人小说之流复起,或存旧文,或出新制,顿又广行世间,但旧名湮昧,不复称市人小说也。”从中可知,鲁迅把宋代与明末市人小说分开来看,后者虽只加一“拟”字,却与宋代的市人小说相差很大,有其独特之魅力!
而横观明末的拟市人小说里,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漾初的“二拍”,就是其中最为典型之代表。所谓“三言”者,是指《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总称,“二拍”者,则为《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的简称。
它们代表着我国白话短篇小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也是白话短篇小说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内容复杂,题材广泛,从多个角度真实再现了宋、元、明时期的社会生活,其中的优秀之作,无论故事情节还是艺术技巧,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这是此前小说无可比拟的,即便现在来看,还是相当出色!
通观“三言”和“二拍”,其题材大都来自于当时的社会生活,尤其是以城市为主的普通市民的生活,虽有一些以史传为题材,但其所反映的实质,则直接来源于当时的社会生活。可以说,它们从各个角度、各个层次、多方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状以及普通市民们的心态。
阅读“三言”、“二拍”,透过那一个个丰富多彩的故事,让我们了解到了那纷乱复杂的社会现实,而且让我们对于人性有了一个更加深入的审视,虽然其中也夹杂着一些所谓的淫谈亵语,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作者用他们那如掾之笔,写下了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官吏们的腐朽堕落,小市民们的悲哀无助,流氓无赖们的肆意横行,妓女们心灵遭受的折磨……,而这一幅幅的图画,正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作者把这一切,一切的真实全部撕开来给人看。
尽管其中不免鱼龙混杂,有卑鄙,有美好,有善良,有险恶,但是,正是通过它们之间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正义一定会压倒邪恶!丑恶,有时也可作一味良药来服,尽管它苦口,难以下咽,但是它让我们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痛,只有痛定思痛,才能真正地认识自己,开始自己的自强与超越。而善良,虽然有时在权势和金钱面前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但它恰似黑暗中的一盏灯光,尽管很微弱,却在召唤着那些迷途不知归返的人们。所以,在这些故事里,甚至看似嬉笑怒骂之间,真实地表达了作者对于人性的深刻的反思和折射,在灵与肉的相互碰撞与交织中,既让我们承受住了恶的考验,又让我们经受住了善的洗礼,可谓一部人生的教科书!
也正因为如此,这二部作品一经刊行,便在社会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人们纷纷购书读之,在它们的带动下,还掀起了白话短篇小说创作的热潮。但是,一些士大夫以封建卫道士自居,对“三言”、“二拍”中的某些故事大肆辱骂和诽谤,并称其为“淫书”,公然要将其全部销毁殆尽。他们简直是太天真了,也太愚蠢了,事实胜于雄辩,如今,那些所谓的士大夫早已作土,被永远地尘封进了历史的坟墓里,而冯、凌二先生,以及他们所编的“三言”和“二拍”,却大行于天下!
自近代以来,自鲁迅先生对于它们的版本以思想脉络进行一系列的梳理和介绍之后,“三言”、“二拍”逐渐受到人们的关注。在此之后,随着郑振铎、胡适等一一大批文学大师先后给予客观而公正的评价和肯定,这二部小说集遂日益深入人心,并越来越受人们的钟爱。而其中的一些典型人物形象如杜十娘、卖油郎甚至成为人们生活中的日常用语。
有鉴于此,为了更好的满足人们的需要,我们决定将“三言”与“二拍”重新刊刻并出版。
在版本上,均以民国通行的最佳点校本为底本,再依其它各本核校个别错字,确保本书在版本上的权威性。在一些古今异体字方面,采用了尊重原著的原则,维持原貌,尽量保持当时的时代特征。同时,书中还加入了部分注释,以方便读者的阅读。
除此之外,本书还配以古版画作为插图,这些版画与作品中的情节、人物一一对应,图文并茂,生动形象。既可以为读者所观赏,起到点缀作用,又可以配合文意,起到帮助读者理解的作用。
总之,随着历史的车轮戛戛而过,大明王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冯、凌二先生留下的“三言”、“二拍”,其中所塑造的一个个生活的人物,仿佛一幅幅社会风情画卷,带领我们穿越时空的隔阂,重新回到那个时代中去,让我们洞悉世情,体会人生!
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
——凌濛初《<拍案惊奇>序》
时又有《拍案惊奇》三十六卷,卷为一篇,凡唐六,宋六,元四,明二十,亦兼收古事,与“三言”同。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话本也好,拟话本也好,它们的听众或读者,都是下层的百姓,称它们为“市民文学”……作为白话小说的“拍”,则更贴近市民的生活和意识。
——陈迩冬、郭隽杰《<拍案惊奇>前言》
“二拍”中的故事,大多写得情节生动而语言流畅……如大量运用活泼的口语、注意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等,也是“二拍”所具有的。
——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