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九七二年春天吧,我“解放”已经很久了,但处境还很困难,心情也十分抑郁。于是决心向领导打一报告,要求回故乡“体验生活,准备写作”。幸蒙允准。一担行囊,回到久别的故乡,寄食在一个堂侄家里。乡亲们庆幸我经过这么大的“运动”,安然生还。亲戚间也携篮提壶来问。最初一些日子,心里得到不少安慰。
这次回老家,实际上是像鲁迅说的,有一种动物,受了伤,并不嗥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倒下来,慢慢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
老家并没有什么亲人,只有叔父,也八十多岁了。又因为青年时就远离乡土,村子里四十岁以下的人,对我都视若陌生。
这个小村庄,以林木著称,四周大道两旁,都是钻天杨,已长成材。此外是大片大片柳杆子地,以经营农具和编织副业。靠近村边,还有一些果木园。
侄子喂着两只山羊,需要青草。烧柴也缺。我每天背上一个柳条大筐,在道旁砍些青草,或是拣些柴棒。有时到滹沱河的大堤上去望望,有时到附近村庄的亲戚家走走。
又听到了那些小鸟叫;又听到了那些秋虫叫;又在柳林里拣到了鸡腿蘑菇;又看到了那些黄色紫色的野花。
一天中午。我从野外回来,侄子告诉我,镇上传来天津电话,要我赶紧回去,电话听不清,说是为了什么剧本的事。
侄子很紧张,他不知大伯又出了什么事。我一听是剧本的事,心里就安定下来,对他说:
“安心吃饭吧,不会有什么变故。剧本,我又没发表过剧本,不会再受批判的。”
“打个电话去问问吗?”侄子问。
“不必了。”我说。
隔了一天,我正送亲戚出来,街上开来一辆吉普车,迎面停住了。车上跳下一个人,是我的组长。他说,来接我回天津,参加创作一个京剧剧本。各地都有“样板戏”了,天津领导也很着急。京剧团原有一个写抗日时期白洋淀的剧本,上不去。因我写过白洋淀,有人推荐了我。
组长在谈话的时候,流露着一种神色,好像是为我庆幸:领导终于想起你来了。老实讲,我没有注意去听这些。剧本上不去找我,我能叫它上去?我能叫它成了样板戏?
但这是命令,按目前形势,它带有半强制的性质。第二天我们就回天津了。
回到机关,当天政工组就通知我,下午市里有首长要来,你不要出门。这一通知,不到半天,向我传达三次。我只好在办公室呆呆坐着。首长没有来。
第二天,工作人员普遍检查身体。内、外科,脑系科,耳鼻喉科,楼上楼下,很费时间。我正在检查内科的时候,组里来人说:市文教组负责同志来了,在办公室等你。我去检查外科,又来说一次,我说还没检查牙。他说快点吧,不能叫负责同志久等。我说,快慢在医生那里,我不能不排队呀。
医生对我的牙齿很夸奖了一番,虽然有一颗已经叫虫子吃断了。医生向旁边几个等着检查的人说: “你看,这么大的年岁,牙齿还这样整齐,卫生工作一定做得好。运动期间,受冲击也不太大吧?”
“唔。”我不知道牙齿整齐不整齐,和受冲击大小,有何关联,难道都要打落两颗门牙,才称得上脱胎换骨吗?我正惦着楼上有负责同志,另外,嘴在张着,也说不清楚。
回到办公室,组长已经很着急了。我一看,来人有四五位。其中有一个熟人老王,向一位正在翻阅报纸的年轻人那里努努嘴。暗示那就是负责同志。
他们来,也是告诉我参加剧本创作的事。我说,知道了。
过了两天,市里的女文教书记,真的要找我谈话了,只是改了地点,叫我到市委机关去。这当然是隆重大典,我们的主任不放心,亲自陪我去。
在一间不大不小的会议室里,我坐了下来。先进来一位穿军装的,不久女书记进来了。我和她在延安做过邻居,过去很熟,现在地位如此悬殊,我既不便放肆,也不便巴结。她好像也有点矛盾,架子拿得太大,固然不好意思,如果一点架子也不拿,则对于旁观者,起码有失威信。
总之,谈话很简单,希望我帮忙搞搞这个剧本。我说,我没有写过剧本。
“那些样板戏,都看了吗?”她问。P1-5
本集所收,主要为近一二年所作散文。其中也有几篇旧作,篇后系有写作年月,读者一看便可明了。旧作经过战争、动乱,失者不可复得,保存下来的,也实在不容易。每当搜集到手时,常有题记。例如《琴和箫》一篇,即原附有如下文字:
这一篇原名《爹娘留下琴和箫》,发表在一九四二年《晋察冀日报》的文艺副刊《鼓》上。在我现存的创作里,它是写作较早的一篇。但是,在后来我编的集子里,都没有这一篇,一九五七年,我病了以后,由康濯同志给我编辑的《白洋淀纪事》里,也没有收进去。
这一篇文章,我并没有忘记它,好像是有意把它放弃了。原因是:从它发表以后,有些同志说它过于“伤感”。有很长一个时期,我是很不愿意作品给人以“伤感”的印象的,因此,就没有保存它。后来,在延安写作的《芦花荡》和《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里,好像都采用了这篇作品里提到的一些场景,当然是改变得“健康”了,这三篇文章,如果读者有兴趣,可以参照来看。
现在淮舟同志又把它抄了来,我重读了一遍,觉得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感问题,同时觉得它里面所流露的情调很是单纯,它所包含的激情,也比后来的一些作品丰盛。这当然是事过境迁和久病以后的近于保守的感觉。它存在的弱点是:这种激情,虽然基于作者当时迫切的抗日要求,但还没有多方面和广大群众的伟大的复杂的抗日生活融会贯通。在战争年代,同志们觉得它有些伤感,也是有道理的。
因此,我竟想到了创作上的一些问题。真正的激情,就是在反映现实生活时所流露的激情,恐怕是构成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重要因素。在历史著作里,在政治经济学著作里,成就大小的分别,道理也是一样。应该发扬这一点,并向现实生活突进。但理论问题是很复杂的,非目前脑力所能及。现在,只是把这篇作品的来历,简述如上。
一九六二年八月七日晚大雨过后记
此篇,前抄件已失,淮舟念念不忘,今岁,先后到天津人民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检阅所存《晋察冀日报》残卷,均未得见。终于《人民日报》资料室得之,高兴抄来。淮舟于此文,可谓情厚而功高矣,今重印于此,使青春之旅,次于晚途,朝露之花,见于秋圃。文事逸趣,亦读者之喜闻乐见乎!
一九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晨又记
再如《烈士陵园》一文,写出较早,发表在《人民日报》,还有一篇,写出较晚,交给《天津日报》,刚刚排出清样,就赶上了“文化革命”。于是悬挂楼间,任人批判;批判之余,烟消火灭,它就无影无踪了。文章的命运,历史证明,大体与人生相似。金匮之藏,不必永存;流落村野,不必永失。金汤之固不可恃,破篱残垣不可轻。所以虽为姊妹篇,一篇可以赫然列目于本集,一篇则连内容、题目我也忘记,就是想替它恢复名誉也无从为之了。 其他几篇旧作,也都是路旁的遗粒,沉沙之折戟。虽系残余,可备磨洗。因为,用旧日文字,寻绎征途,不只可以印证既往,并且希望有助于将来。
至于这些新作,也都是短小浅陋的。近年来,文章越写越短,以前写到十页稿纸,就自然结束;近来则渐渐不足十页,即辞完意断。这是才力枯竭的象征,并非锤炼精粹的结果。然于写作一途,还是不愿停步,几乎是终日砣砣,不遑他顾,夜以继日,绕以梦魂。成就如此单薄,乃自然所限,非战之过也。
“秀露”一词,亦别无含义。在农村生活时,日出之后,步至田野,小麦初生,直立如针,顶上露水如珍珠,一望无垠,耀人眼目,生气蒸蒸,叹为奇丽。今取以名集,只是希望略汰迟暮之感,增加一些新生朝气。
一九八一年二月一日记
《秀露集(精)》由孙犁著。孙犁一生热爱读书,其藏书品质之精、量之大引起众多研究者的关注。《耕堂读书记》是孙犁晚年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毕生读书感悟的结晶,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和史料价值。
此次百花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精装本孙犁系列作品,正值孙犁逝世十周年到来前夕,是天津出版界献给一代文学大师的真挚思念。
《秀露集(精)》包括小说、回忆性散文、杂文、文艺理论、书简等。其文风、意蕴,朴实依旧;感发世事,拳拳之心,感人至深,饱含着历经沧桑和繁华后的那份淡泊与澄明,能给读者以理性的启迪。
百花文艺出版社经过精心策划,将推出系列精装本孙犁作品集,其中包括孙犁晚年系列结集“耕堂文录十种”、《耕堂读书记》和经典小说《铁木前传》。洋洋十二部系列作品的出版,将为喜爱孙犁的广大读者献上了一套精美的典藏范本。
“耕堂文录十种”收录了孙犁晚年结集出版的十本小集,其中的“乡里旧闻”“耕堂序跋”“耕堂读书记”“芸斋小说”“芸斋书简”“芸斋琐谈”“书衣文录”等类别文章最为孙犁爱好者们津津乐道,也体现了孙犁独特的写作视角。这些精美而老到的文字,无不透露出作者冷静深邃的人生思考和超然脱俗的写作境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衬托出其不朽的思想锋芒和迷人的艺术魅力。值得一提的是,“耕堂文录十种”在整体编排上独具匠心,封面采用作者亲笔题写的书名并配以本人手章,扉页附有孙犁最喜爱的藏书票。
本书为其中的《秀露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