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几回花下坐饮茶》和“漫漫古典情”系列中的其他几本略有不同,因为它所讲的内容不是诗词文章,不是才子佳人,而是古代文人的饮与食,于平淡中见真味,所以读来倍觉轻松随意。
文字恬淡自适,清新可喜,抒情而不矫情,天然风雅而不觉做作,与时下众多同类书相较已是毫不逊色。
古人闲时赏花饮酒,是乐事;赏花饮茶,是雅事。再佐以精馔美肴,虽神仙不易也。于是文人乐于在茶、酒、美食中觅诗作文,像清代的大才子袁枚、李渔都有饮馔之作传世。作者从中撷章摘句,将自己的感悟娓娓道来。全书共分为了四辑,分别是茶、酒、食、书,讲的是古人的雅趣,写的却是今人的感受。这样一本闲散的文集,可以伴你消磨这样一段美好的时光,在纤纤细雨的午后或是春阴垂野的黄昏,听着深枝里鸣禽婉转,嗅着案几上袅袅茶香,抬眼望一望天光微微浮漾,这样的一本书可以让人心神俱爽。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闲静如费晓楼的仕女图,这样伫立看花的心情,你已经多久没有过了?这是春天,在一个午后捧一瓯清茗,倚栏,沐一身花雨,看多情帘燕共徘徊。身旁的石凳上,一卷闲书摊开的页面上亦洒满了缤纷的花瓣,随手翻开这沾染着芬芳的书页,看字里行间一派清景:十万春花,云蒸霞蔚,花间清饮,香雪盈瓯。美人袅袅,意态纤纤,金盘捧脍,素手调羹。秋花酿酒,春水煎茶,嚼梅咽雪,饮露餐花……
写下这个题目忽然觉得很文艺,亦舒笔下那些独立自强的女主人公都喜欢白色香花,雪洞似的屋子只有一张宽大的床,床头的水晶瓶子里一大蓬洁白的姜花静静散发着香气,墙上一幅瘦金体的“惆怅旧欢如梦”。如此简单的背景,冷艳孤傲的气质一览无余。一个有故事却永远不露声色的美丽女郎,神秘得教人向往却又不可触及,悲剧的女郎。
我没有见过姜花,看过几幅油画和水彩,觉得和白色的剑兰有点像,却茂盛蓬勃许多,如果剑兰是一枝一枝的,姜花绝对是一蓬一蓬的,花朵好像要大一点,也开得彻底,开到荼蘼,烟花一般地盛极而衰,然后就坠人无边的寂寞,万劫不复。
然而未见其颜面形态,就如画上和书上的女郎,毕竟是隔了。香气也是抽象的,只能在遥远的想象中飘渺。而时下正当季的栀子、茉莉和白兰花,浓浓淡淡的香气却是一丝一丝体贴入微的温馨,仿佛温柔羞怯的邻家姊妹,可以执手耳语亲近如闺中密友。
说起栀子花就想起细雨霏霏的江南,其实这三种花都很江南。初夏的细雨把天地间洗得莹洁透亮,小桥流水,岸边寻常巷陌隐隐几户人家。蜿蜒的青石小径两旁斑驳老旧的门墙内却不知藏着几多青碧欲滴的心事,如这雨中愈发鲜嫩芬芳的花树,梳着乌黑发辫的少女灵洁的双眸中满是欢喜,玉白的手指摘下一朵送到鼻端轻嗅,忙忙地回身娇语:“姆妈——栀子花开了,好香啊!”
今年是闰二月,我曾欣喜无端地多了一个月的春天,其实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快乐,花事并未迁延,春归的脚步也并不曾迟疑。但不知为什么,今年的栀子花好像开得特别晚,暮春时节就开始想念栀子花,直到六月中才在街头看到她的影子,洁白的初绽的花朵衬着绿玉般的叶子一小把一小把地放在卖花老太太的篮子里。一个暮雨的黄昏,我曾以三元钱的价格买了满满一怀的芳馨。那些花五朵扎成一束,四周衬着许多绿叶,有的含苞有的初绽,卖花的老太太给了我七束!她说她家里好几亩地都是种的栀子花,每年就是这个季节收获,我不禁对那细雨中一望无际的花树向往不已,那会是怎样一片芬芳的海洋!
独自撑着伞抱着花朵走在雨中,游离的芳香一路相随,不时有路人侧目,一个坐在妈妈车后座上的小女孩惊喜地叫道:“哇,这么多花啊!”是如此热烈真诚的赞叹,我真想送给她一小束来分享我拥有的快乐,可惜她们很快就走远了。微笑地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球,忽然觉得如果用来做新娘的捧花倒真是别出心裁的美丽,初夏的新娘,这个季节独有的芬芳。那天正好穿了一袭水蓝色的长裙,很自然地想到一句歌词:“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细雨中我慢慢地走着,想那些年少纯美的日子如曾经飘落的花瓣,已经离我远去,如这季节一样,我已进入了生命中的夏天。
栀子花开完就谢了,她的花期很短,一年的孕育只为一时的芬芳,浓烈而不留余地。而和她相伴出现在街头花篮里的白兰花,就能从四月末一直开到九月中。白兰花一般都是长而秀气的花骨朵两个一起被卖花人用极细的铁丝两头从花蒂穿进去,再把铁丝中间拧一个小小的圈,可以挂在胸前的衣扣上,挂在包上,可以捏在手里轻嗅,也可以放在枕边伴你人眠。坐在出租车里也经常看到有司机在反光镜下面挂着一串,车内的狭小空间因为这淡淡香气立刻变得温馨起来。
一个月前我买了一棵很大的白兰花树放在客厅的人口处,沙发旁于是多了—道碧绿的玄关,进门就闻到满室芬芳,使人不自觉地深深吸一口气,疲劳的感觉也消失了许多,心情随之愉悦起来。打开落地长窗坐到沙发上欣赏这几欲滴翠的绿叶间大大小小无数个象牙色的花蕾,傍暮的天光和晚风一起从低垂的纱帘中透进来,那一缕幽香便如宣纸上的水墨烟波,慢慢地晕染开来。如果墨分五色,那么说香兼五韵也绝不牵强,每一个方位角度,每一次呼吸吐纳,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真是各各不一,此间妙处只有精于捕捉之人方能体会了。
然而,如果一直开着窗,虽然香气浮动却不免飘散,过不了多久就闻不到了,不过香气是如此幽微的东西,即使在密闭的屋子里也一样,“如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说法是古来就有的,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说这是因为人们只知入而不知出,出而再人,则后来之香倍乎前者。他消受兰香的秘诀是:“有兰之室,不应久坐,另设无兰者一间以作退步,时退时进,进多退少,则刻刻有香;如止有此室,则以门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毕而入,以无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最后强调此法不止消受兰香,凡是有花房舍都可通用。这个若即若离之法听上去满有道理的,超级有闲阶级们一边赏花闻香一边还可以进进出出的顺便锻炼身体,一举两得,不亦快哉。
白兰花应该是白色香花中最有理由闺中夭折的花吧,她永远只应是一种少女的情致,含苞的羞涩,玉面低垂花心深藏却天香难掩,只是一旦盛开便平淡无奇索然无味,以前从未见过盛放的白兰花,如今见到那一丝丝绽放后又凋零委地的褐色花瓣,真令人不禁轻叹“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而茉莉花则是宜敛宜开的,少女串在腕上是一种清纯秀艾的美,少妇簪在鬓边又是另一种莹润鲜美的风情,恰如含苞和盛放。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说:“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觉可爱。”笠翁也断定“茉莉一花单为助妆而设”。古代的文人是懂得欣赏女子之美的,但欣赏中始终带着玩昧的成分,女子在他们眼中是宠物,是解语花,美人如花,而美人所簪之花更隔一层,如何解得其中三味?所以,他们不可能知道茉莉真正的好,她的好是自己的,并不是别人的附属,也不需要通过映衬别人才能现出自己。五年前我曾手植过一盆茉莉,在一个静寂如水的夏夜,一朵朵洁白的小花绽放在我的露台上,晚风中站在那里凝视了许久,本不忍触折,但那灵洁的芳馨终于诱惑我折下了一小朵。我把这枝带着两瓣幼嫩的心形绿叶的小小白花插进品茶闻香用的修长小盅置于面前的桌上。彼时我正坐在灯下给远方的友人写信,淡淡的茗烟微氤着,窗外有夜虫儿悠长的低吟,于是不知不觉地,我在信纸上写下了年少时的一首小诗——
伊的心是纤小的,
略微的波痕也能使她轻颤。
宛若枝头上的一片枫叶,
踮起足在夕暮的风中。
伊的心是恬柔的,
即使于微茫中也能感觉她的芳馨。
譬如昨夜我窗前的那朵茉莉,
月光下悄悄飘进我的梦中。
P2-5
友人,假若今夜我去访你,必定是要晚些时候的。当我结束一天的琐屑,拂净衣履上的尘埃,再携上一卷书,关上我的屋门时,夕阳已经消隐在群山的背后,一颗星在紫色的天际闪着淡薄的微光。我回转身来,换了一双轻巧的木底鞋子,今晚我将屏弃所有的车马,漫步去山间寻你。我的友人,请容我晚些时候轻扣你的门扉。
四合的暮色中,我踏上了那条山间小路,象一个渺小的孩子投进群山的怀抱。石径两旁的落叶层层叠叠,冬日的枯藤恋着老树的枝桠一路向天空缠绵着,又把相邻的树联结在一起,有一两只松鼠飞快地跳跃。归鸟的晚唱已和天光一起渐渐弱去,我仍缓缓地走着,心中安谧恬然,并不担心黑夜会令我迷失方向,因为我看到林梢的那头,山月已经升起。
友人,我已然走在这山路上了,在这个月色清泠的冬夜,我携一卷书和一朵思念独自踽踽而来,多少次想象过的场景,如今我终于置身其中了。月下的山林,有些清癯,又有些沉郁,那是些密密的松影,给卸妆的树木织成一件墨色的斗篷,似要抵挡冬夜的寒凉。松针间筛落一地细碎的月影,微微摇曳着,彷佛怕被我的脚步踏得更碎而在躲闪。我走到开阔处,清光似水泻满一身,不由得停住脚步,我的友人,请容我在这月光下流连片刻,晚些时候轻扣你的门扉。
夜的山林,幽深而又沉静,偶尔有宿鸟的一两声低咽,梦呓般地遥远而又迟疑,仿佛落花悠悠地坠入闲潭,水面只掠过微微的涟漪,这啼声在空谷里还没来得及荡起回音便溶入了月色杳然无迹,而后,四面又归于寂静。我仰头独对一轮明月,清冷的夜气中竟觉着一丝旷古的苍凉,在这个无风的夜晚,和千万年前一样,山中草木凋零,落叶萧疏。
友人,此刻你在做什么?复又踏上行途的我在自己橐橐的足音里又想起了你,是和我一样地徘徊月下还是在窗前细读那些清言札记?在那些山风凄厉,寒雨霏霏的夜晚,幽隐深山的你是否也会感到一丝冷寂,从而怀念起俗世的温暖烟火?有些夜雪初停的日子,琉璃世界纤尘不染,独对山间清景负手行吟的你是否也略觉美中不足,盼望能有白衣人载酒而来,盈杯把盏相对陶然?而这个呵气成霜的月夜,我却只携了一卷散淡文章和一襟迷离月色缓缓行来,晚些时候就要轻扣你的门扉。
山路时而崎岖时而平坦,月光下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你远庐的影子在前面的山腰,要到达那里我还得登上一段高处的石径,许是太久未攀岩拾级,竟觉得有些累了,我缓下步履想歇息片时,忽有一缕暗香浮起,却又游离着似有又似无,循香一路寻来,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树寒梅,在荒寂无人的崖壁上幽幽吐着沁香。我又停伫在那里许久,吐纳间沁入了许多清气,心底都澄澈起来。山间究竟是有这般妙处的,难怪你舍弃红尘独自幽居而不思归路。
友人,我想攀折一枝梅花,让这缕香气笼在袖底,沾染一丝山林的气息好遮掩我这些年来一身的风尘,然后把它插在你案头的瓶中,霜天月夜伴你苦读。但是最终我却迟疑了,山中的你独享清风明月,这梅花,甚至这远僻的空山都是你的财富,我又如何把这原本属于你的东西再次呈献给你呢?况且,你的窗前纵使蕉叶凋落,又焉知没有梅影横斜呢?友人,今夜的月色如此清幽,快燃起你的红泥小火炉,把茶水煮沸吧,打开你的轩窗,月光下我的脚步渐走渐近,我幽栖的友人,听到了吗此刻我在轻扣你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