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在文学史上与契诃夫齐名。本书中所收录的作品多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小说歌颂了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表现了农村的习俗和世态,真实地反映了小职员的单调刻板的生活。莫泊桑始终坚持取材于平凡而真实的生活,对细节描写执著而传神,使读者感同身受。他的作品重视结构的布局,行文波澜起伏,故事情节巧妙真实,结局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此外,莫泊桑尤其擅于用洗练的笔墨揭示人物内心世界。他所塑造的艺术形象,无论是贵族、神父、军官、还是妓女、流浪汉,都鲜明生动,在文学史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辉。
本书选入了莫泊桑的23篇短篇小说。所选篇目是作者不同时期、不同题材的作品,具有代表性,以便读者了解莫泊桑创作的人物长廊中不同的文学形象。
本书选入的《羊脂球》是莫泊桑的成名作。作家通过对普法战争期间一辆驿车上乘客——贵族、商人、政客、修女以及一名绰号为“羊脂球”的妓女——的刻画,浓缩了当时法国社会各阶层人物面对战争和危难的态度和立场;《项链》、《伞》和《我的叔叔于勒》体现了作家对小市民爱慕虚荣、贪婪自私、虚假伪善等特点的无情揭露和讽刺;《流浪汉》记叙的是小人物的苦难,体现了莫泊桑对他们的关注和同情。
羊脂球
接连好几天,溃退下来的队伍零零落落地穿城而过,他们已经不能算作什么军队,简直是一帮一帮散乱的乌合之众。那些人脸上是又脏又长的胡子,身上是又破又烂的制服,他们既没有军旗,也不分什么团队,懒洋洋地往前走着。所有的人都像是十分颓丧,十分疲惫,再也不能想什么念头,再也不能拿什么主意,只是出于习惯不知不觉地往前走着;只要一站住,便会累得倒下来。人们看见的,最多的是被动员令征召入伍的人,都是些爱好和平的人,安静度日的领取年金者,现在被枪支压得直不起腰来;还有的是年轻灵活的国民别动队,他们很容易害怕,也能很快地慷慨激昂,他们随时都准备进攻,也随时准备逃跑;再就是夹在他们中间的几个穿红裤子的正规步兵,一场大战役里被粉碎的一个师团的残余;还有和这些各种步兵排在一起的、穿着深色军服的炮兵;有时也看得见一个戴着亮晶晶钢盔的龙骑兵,他拖着笨重的脚步,很吃力地随着步兵比较轻松的步伐走着。
游击队的队伍也过去了,每一队都各自起了英勇的称号,如“战败复仇队”,“墓中公民队”,“誓死如归队”等等,他们的神气很像土匪。
他们的那些首领,有的从前是布商或粮商,有的以往是油脂商或肥皂商,现在暂时当了军人;他们所以被任命为军官,有的是因为金币多,有的是因为胡子长。他们上下穿的都是法兰绒衣服,全身佩挂着武器,镶着金线;说起话来声高震耳,经常讨论作战计划,自以为垂危的法国只是靠了他们这群大言不惭的人的肩膀才得以维持;不过他们有时候也惧怕自己的兵士,因为那原是一些亡命之徒,勇敢起来常常超出常规,但是惯于打家劫舍,荒淫纵欲。
据说普鲁士军队就要开进鲁昂城。
两个月来,本地的国民自卫军一直在附近森林里小心谨慎地侦察敌人,有时开枪打死自己的哨兵;一只小兔子在荆棘丛中动一动,他们便立刻准备作战,现在却都逃回自己的家里。武器、军服以及他们当初在三法里方圆之内拿来吓唬大路上的里程碑的一切杀人凶器突然都不见了。
最末一批法国士兵总算渡过了塞纳河,预备从圣赛威尔和阿沙镇转奥特玛桥去;走在最后的是将军,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带着这些一盘散沙似的败兵残勇,实在也无能为力;一个惯于打胜仗的民族竟遭遇了这样的大崩溃,英勇昭著的民族竞败得不可收拾,将军身处其中也是张皇失措;他由两个副官左右陪伴徒步走着。
此后,城里便出现一种深沉的平静气氛和一种静悄悄的惊惶不安的等待状态。许多做生意做得毫无男子气概的、大腹便便的小市民,忧心忡忡地在等待着战胜者,他们战战兢兢,惟恐敌人把他们烤肉的铁扦或厨下的菜刀也当作武器来处分。
生活好像是停止了;店铺都关着门,街上鸦雀无声。偶尔有一个居民被这种沉寂吓倒,急急匆匆贴着墙边溜过。
等候期间的这种焦躁不安竞使人们希望敌人早来。
法国军队走后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几个枪骑兵,很快地穿城而过。随后,过了不大工夫,从圣卡特琳的山坡上就下来了黑乎乎一大片人,同时在通往达纳塔尔和布瓦纪尧姆的两条公路上也潮水般涌来了两股侵略军。这三支队伍的先遣队正好同时到达市政府广场会师;于是从附近的各条街巷,德国军队都开了过来,一营跟着一营,沉重的、整齐的步伐踏得街石橐橐地响。
沿着那些好像无人居住、死气沉沉的房子,升起一片陌生的、喉音很重的喊口令声;同时在关着的百叶窗后面,有许多只眼睛在那里偷偷地瞧着这些战胜者,他们依据“战时法”,现在是本城的主人,财产和生命的主宰了。本城的住户,都留在他们遮得乌黑的屋子里,非常惊慌,就仿佛碰到了洪水泛滥和毁灭性的大地震;不管你是多么聪明,多么强壮,都毫无用处了。因为,每逢事物的旧秩序横遭摧毁,安全不再存在,人为的法律或自然法则所保护的一切东西都听凭一种凶残的无意识的暴力来摆布的时候,人们就不免要有这种同样的感觉。地震把整整一个民族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下;江河泛滥之后,淹死的乡民、牛尸和房上倒下来的梁柱就一起顺流而下;打胜仗的军队一到,便要屠杀自卫的人,带走被俘虏的人,以腰刀的名义大肆抢劫,以大炮的声音来向某一个神祗表示谢意;所有这一切都是极可怕的大灾害,使我们无法再相信上帝的公道正义,也不能如人们教导我们那样,再信赖上天的保佑和人类的理性。
各家门口都有零星队伍去敲门,跟着就钻进去住了下来。这就是侵略之后的占领行为。战败者的义务从此开始,此后对战胜者必须和蔼驯顺。
过了一些时候,第一阵恐怖过去之后,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平静气氛。在好多的家庭里,普鲁士军官都和这家人在一桌上吃饭。有的军官也颇有教养;为了礼貌,常常对法国表示同情;并且说,尽管参加了这场战争,对战争却十分厌恶。人们当然很感激他有这种情感;何况不知哪一天也许还要依靠他的保护呢。把他敷衍好了,也许可以少负担几个兵士的供养。既然一切都要听凭这个人的摆布,又何必得罪他呢?真要那样办的话,也无非表示大胆冒险,而不能算是勇敢。这时的鲁昂市民们已没有那种大胆冒险的毛病,不是当年使本城身价百倍的英勇保卫城池的时代了。最后他们又从法国人自己处世的礼法中得出了一条至高无上的理由说,只要不在公共场所跟外国兵表示亲近,在自己家里客客气气原是允许的。于是到了外面,彼此都变成不相识,可是到了家里,却很高兴谈谈说说,而住在家里的德国军官呢,每晚待在壁炉旁边跟大家一起烤火取暖的时间也就更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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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
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是法国十九世纪末叶的重要作家,一八五○年八月五日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他的出生证上注明他生在法国诺曼底地区滨海塞纳省的米罗梅尼尔堡,据考证就是现在塞纳滨海省的首府费康。他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由于吃喝嫖赌而将家产挥霍一空,后来到巴黎的一家银行工作。一八五九年全家迁居巴黎,但是父亲的婚外情导致父母分居,母亲又带着莫泊桑兄弟俩回到家乡埃特勒塔镇去了。这里地处海滨,平原开阔,莫泊桑在大自然的美景中长大,也熟悉了农村的人情世态。一八六三年,他被送到伊沃托的教会学校去读书。他从小受到颇有文学修养的母亲的熏陶,无法忍受学校里的阴郁气氛,于是开始练习写诗。一八六八年,他因为写了一首爱情诗而被教会学校开除,就到勒阿弗尔公立中学去读书,得到了帕尔纳斯派诗人路易·布耶的指导。一八六九年中学毕业后,他到巴黎攻读法律,第二年普法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担任文书和通讯工作。一八七一年九月退伍后,他先后在海军部和公共教育部担任小职员。
莫泊桑在此期间参加过著名诗人马拉美的“星期二聚会”,同时在母亲童年时的朋友、文学大师福楼拜的精心指导下开始文学创作,并且通过福楼拜的介绍结识了左拉。左拉是法国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领袖,他于一八七九年同于斯芒斯、都德、龚古尔兄弟以及俄国的屠格涅夫等人组成了自然主义的文学团体,莫泊桑是其中的重要成员。一八八○年,由该莫泊桑团体成员合作的短篇小说集《梅塘之夜》问世,莫泊桑以其代表作《羊脂球》一举成名,从此专门从事创作,成为法国文坛上的一颗耀眼的明星。
莫泊桑终身未婚,在小职员空虚无聊的生活中,他继承了父亲的放荡习气,早在一八七七年就身患梅毒,加上滥用麻醉药,使健康受到越来越严重的影响,以至发展到偏头痛、视力受损、出现幻觉和精神错乱而企图自杀,最终在一八九三年七月六日过早去世,年仅四十三岁。然而他是一位极其勤奋和富有天才的作家,他的创作生涯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年,但是硕果累累,一共发表了《漂亮朋友》(1885)等六部长篇小说、三部游记和三百零六篇中短篇小说,其中以短篇小说的成就最为突出,它们精湛的艺术技巧使莫泊桑获得了“短篇小说之王”的美誉,与契诃夫和欧·亨利一样被公认为世界短篇小说的大师。
莫泊桑最擅长的题材是他亲身参加过的普法战争、长达十年的小职员生涯和青少年时代在诺曼底故乡的生活,这三种环境为他的短篇小说提供了极为丰富的题材。这些作品歌颂了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表现了农村的习俗和世态,真实地反映了小职员的单调刻板的生活。它们在艺术上各有特色、并不雷同,犹如宝石上的各个棱面,共同折射出灿烂的光芒。
赵少侯先生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开始发表译作,尤以五十年代的成果最为丰硕。他的译作除了一些长篇小说和莫里哀的剧本之外,以莫泊桑、法朗士和都德等饷中短篇小说居多,其中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选译了二十二篇,它们基本上都是集思想性和艺术性于一体的精品。
在关于普法战争的中短篇小说中,《瓦尔特·施那夫斯的奇遇》反映了敌军士兵为了活着宁可当俘虏的厌战情绪;《俘虏》描写的是法国妇女机智擒敌的故事。其中内容最丰富、意义最深刻的作品,则是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小说的内容是一个妓女和一些有产者同乘一辆马车离开德军占领区,大家对这个绰号羊脂球的妓女侧目而视,但是在由于沿途耽搁而饿得发昏的时候,却又厚着脸皮吃光了她的一大篮美味食品。马车在路过一个小镇时被拦住了,占据该镇的普鲁士军官要求羊脂球陪他过夜,否则不予放行。车上的工业家、伯爵和商人等为了不影响自己的生意,千方百计地劝说羊脂球为他们作出牺牲,但事后又鄙视她,任凭她陷于孤独和挨饿的境地。
小说里没有硝烟弥漫的战场,也没有刀光剑影的搏斗,然而它通过妓女羊脂球被迫向敌人献身的遭遇,刻画了各具特色的人物,特别是勾勒了有产者们为了私利而不顾民族尊严的丑恶嘴脸。羊脂球自尊自强、不甘屈服,表现了爱国主义的凛然正气,结果却被那些伪善的同胞推入火坑。他们为了迫使羊脂球就范,个个巧舌如簧、软硬兼施,就连道貌岸然的修女也沆瀣一气。莫泊桑以真实的细节、精练的语言和炉火纯青的技巧,使这篇小说构成了一幅战争时期法国的社会图景。作品中的善与恶时时形成不露痕迹的对照,使读者自然而然地产生对战争的憎恨、对人民的同情和对所谓上等人的蔑视,因而不愧为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两方面都堪称楷模的名篇。
莫泊桑描写小职员生活的短篇小说很多,例如《骑马》和《项链》写他们为了出风头而弄巧成拙、自食其果,表现了他们可怜兮兮的虚荣心;《我的叔叔于勒》和《伞》讽刺了这类家庭的寒酸相和势利眼;《散步》中的小职员数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最后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悲愤地上吊自尽。这些作品揭露了世态炎凉的社会现实和官僚机构里腐败昏聩的作风,讽刺了小职员的自私虚荣和尔虞我诈,同时又对他们的刻板生涯寄予了人道主义的同情。
莫泊桑有大量的短篇小说描绘诺曼底农村的生活,它们从各个方面反映了贫苦农民的悲惨遭遇,例如《瞎子》、《绳子》、《穷鬼》等等,其中的主人公都因备受欺凌而死去。《皮埃罗》讽刺了地主婆的吝啬,《流浪汉》谴责了把好人逼成盗贼的社会风气。《真实的故事》中的地主玩弄女佣,造成了女主人公绝望地死去的悲剧。也有一些作品表现了农民的狭隘,例如《老人》中的夫妇为了不耽误农活而希望垂危的老人快点去世,《图瓦》中的女主人公竞让因肥胖而中风的丈夫孵鸡蛋等等。
除了以上三种主要的题材之外,莫泊桑还从爱情和情欲的角度,描绘了人们多姿多彩的感情生活。其中《月光》是反对禁欲主义的名篇,写一个神父在皎洁月光下理解了爱情;《橄榄园》谴责了不负责任的放荡行为,《巴蒂斯特太太》则批判了歧视受辱女子的不良风俗。值得指出的是,妓女的题材在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里占有很大的比重。例如《衣橱》等都反映了妓女的悲惨生活。
在福楼拜的指导和帮助下,莫泊桑形成了逼真、自然的写作风格。他不追求离奇的效果,只描写那些司空见惯的平凡小事,叙述的笔调几乎到了白描的程度。不过他的叙述看似自然流畅、不着痕迹,其实都是经过了巧妙的构思,留下了一处处为情节发展所需要的伏笔。莫泊桑的天才在于他既叙述生动又惜墨如金,寥寥数笔就使环境的气氛跃然纸上,几句对话就使人物的形象活灵活现。他的描写用词准确、言简意赅,称之为字字珠玑并非过誉。他具有独特的视角,能见他人之所不见,以平淡的情节塑造人物,以真实的细节凸现性格,从而使小说既有反映现实的思想内容,又是引人入胜的艺术精儡,因而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他虽然是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重要成员,但是从来没有露骨庸俗的细节描绘,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莫泊桑是一位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
在赵少侯先生的译著再版之际,我很高兴能为之作序,因为这是对这位法国文学翻译界前辈的最好的纪念。
吴岳添
2001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