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眼前吊儿郎当地悬挂着一串串形形色色的奶。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女人独有的东西,其实就是温柔的乳房。在那个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的一汪碧潭中,他还惊奇地发现,母亲胸前那对扑刺刺展翅欲飞的大白鸽,比这些女人的东西要洁白得多、美丽得多,也要芬芳得多。
他是个敏感的孩子。他的眼睛似乎能穿墙过壁,也似乎能穿透古今。
卓仁堂家那座古老的骑楼式的高大店堂,这时已早早打了烊,上了门板。从店堂朝里望去,内堂里惊飙掠地,那只目光如电吼声如雷的斑斓巨虎仿佛就要从墙上扑了下来。
书房内,那幅比他还高还霸道的擘窠中堂挂屏——祖,就像多年后他看到的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一样,身体裸裎裼袒,生殖器就像一朵盛开的倒挂金钟花儿一样垂吊在两腿之间,显得既雄强又美丽。
店中两旁放置的两个收受财物的大木柜也撤回了内仓。多年后他才知道,这两个举世无双的斑斑驳驳的朱漆大木柜,其实是卓家的衣食父母。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卓仁堂给人家治病,从来不会当面伸手收受财物,而是全凭求医求药者的本心。虔州江野,但凡来看病的都是些行船弄篙的、捉蛇钓拐的、捕鱼捞虾的贩夫走卒,有的抬了来,有的拄了拐来,甚至有的搬着矮凳亦步亦趋而来,只要耐得住性子,日后这些拐呀杖的、床呀凳的,自然都会扔在一旁。所以,每天下来,都大有所获。有包花边铜钱的,也有将山鸡野鱼兽肉挂在木柜耳上的,最不济的也是抱一个老南瓜贴一张红纸为大的。尽管也有包石头包瓦片的,可是每天打烊的时候,花边铜钱都是一斗一斗量进仓的。也时不时有小包车和轿子来被人家请进府的,封金封银出手阔绰,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含着一根指头,叉着开裆裤,小鸡鸡像泥鳅一样钻了出来。
柜台左侧,满是盛着龟蛇参茸虎蝎海马蜈蚣之类的玻璃药酒罐。不用说,都是些镇店之宝。柜台右侧,是一溜排的青花古瓷坛,看上去不起眼,据说每一只都抵得十万光洋——这也是后来才从一部叫《麻风女》的电影上看到的,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家竟会有一部这样的电影。
多年后,他认识了一个叫田雨的大人物。田雨说话如雷鸣,噢嗬,不简单不简单,是你们家的事吗?当代红楼梦嘛,现在马来西亚、新加坡还有卓仁堂的字号哩!田雨的话可信不可疑。
柜台之首,伏踞着一只眯缝着眼的虎头大花猫,它叫师傅,后来还救过爷爷的命。爷爷卓老虎叫它师傅,所以它就叫做师傅。爷爷没事时,就喜欢一顺一顺地摸它的顶纹,摸得师傅没了眼睛,很舒服很舒服。师傅的胡须像银针,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闪烁着迷离的白光。
“走,女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奶奶撵爷爷走,爷爷也眯缝着眼,噗地吹燃纸媒,吸着水烟,发出鸟鸣一般的咕噜咕噜声。
爷爷咕噜咕噜说:“女人的东西看得多哩!那回带着小五子几个人从广东贩药贩鱼回来,经过梅关古道时,怕鱼太干了,一个个翘着鸡巴往鱼篓上撒尿,这时,听得几下枪栓响,就看见鬼子用铁丝拴了上百个女人的奶子往山下走。鬼子快投降了,只是看着我们的鸡巴怪笑着,也没拿我们的鸡巴怎么的,他们就是想多弄几个女人,弄不到年轻的,老女人也要。那东西不好弄,就用鞭子抽肿了再……”
奶奶听不懂咕噜咕噜,就说:“没皮没臊。”
爷爷还咕噜咕噜:“好笑的是,梅关古驿上张九龄的那几个字,‘梅止行人渴,关防暴客来’,梅子不见一个,暴客倒是来了一群。倒是陈老总的《梅岭三章》正合时宜,生怕鸡巴被鬼子阉了,赶紧锁上了裤门……”
鬼子笑过之后,就过来几个人,一脚踢翻了包包裹裹的药篓子,用刺刀捅来捅去,挑挑拣拣地在察看。里面尽是些公丁、母丁、肉桂、山奈、海蛤、海星、牡蛎之类的广药。鬼子看过之后,又踢了几脚,而后怪笑着,押着那些女人走了。
爷爷的水烟袋是明朝年间传下来的,叫玉包银铜胎掐丝珐琅景泰蓝,据说是老老老老卓仁用过的爱物。可惜的是上面的珐琅给摔坏了,是偷吃的胖奶妈摔坏的。
小五子后来说,我那时就有点醒不过神来,小鬼子都快投降了,还有心思搞那个鸟名堂?你是读书人,比我精,好不好帮我解一下?
我就这样解:《攻克柏林》你看过吧,德国大鬼子快完蛋了,大白天的,那么多人,一个个都光着身子,光着屁股,在战壕里乱搞。这是为什么?希特勒那时像抽了筋骨,走路都驼了背,行都行不稳,还要和老情人爱娃·布劳恩举行婚礼,做个了结,然后自杀了,死在一起。爱娃为他已经自杀了三次了。这又是为什么?
《老井》那部电影你看过吗?什么?没看过?那一对陷在井底的男女,面对死神,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偷情!为什么说偷情呢?因为那个男的都已经有老婆了——还是张艺谋主演的呢!所以叫偷情哕。偷情,你总该知道吧?什么?你没有偷过情?唉,你这人,跟你说不清。
还有,连我家隔壁的几个中学生都这样说,地震前十分钟,唯一想做的是什么?就是做男人女人的事情,做爱!为什么?这还用解吗?
小五子就说,噢噢噢,晓得了晓得了,是不是死也要死个快活呀?啊?
小五子说,你爷爷还有一管仙鹤腿水烟袋哩!吸管有四五尺长,比我还高,吸食时得有小厮侍女跪在脚凳上服侍才行,我刚人行时就时常服侍他,收了干儿子后就很少叫我了。解放了,就不敢玩这个排场了,只得放置内室,披一袭轻纱,像古美人一样站在那里。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