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种距离
父亲年将八旬,一直清瘦矍铄的他,近几年很明显地呈现出一种苍然老态。然而正是父亲的衰老,却吹散了弥漫在我们父子之间漫长岁月积聚的重重迷雾,让父亲的形象第一次如此切近、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曾因忙碌而空洞漠然的视线中。我惊讶地发现,存在于记忆中的父亲,和眼前这个耄耋老人竟有着如此巨大的不同。
从我开始记事起,父亲在这个家庭中的存在,就是一个神秘的隐形操控者。之所以说隐形,是因为父亲是一个乡村教师,总是在邻村、邻镇甚至邻县的学校任教,只有偶然的周末和假期,才会短暂地回到我们身边。记忆中的父亲温和而勤勉,无论家务还是农事,都事必亲躬、任劳任怨。但父亲的古板和眼神中时常流露出来的一丝忧郁,却不但让我们做子女的深感敬畏,就连父亲的几个成年弟弟,对他也都唯命是从。在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对父亲的情绪是矛盾的。一方面盼望着周末和假期能快点到来,因为这意味着父亲会回到家里,不但能给我们带回书本、钢笔等学习用具,偶然甚至还有罕见的吃食。但另一方面我又从内心抗拒父亲的回来,因为这往往是自己的错误被彻底清算的时候:小到偷懒、剩饭、不讲卫生,大到逃学、打架、偷瓜摸枣,累累“罪行”都会被父亲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悉数掌握。身为教师的父亲,惩罚我们的方式自然和其他村民不同,他不会简单地暴揍一顿了事,而是引经据典地给我们摆事实讲道理。父亲威严的目光和不容辩驳的口吻,常常让我如坐针毡。我有时甚至盼望着他能像别人的父亲那样给我两个耳光了事,而不是让我承受如此漫长的折磨。我内心的这些愤怒,即便后来在进入叛逆期后,也难以在与父亲的对立中找到释放的途径。父亲从不怒形于色却威严异常的目光,像一团濡湿的雾气,让我内心的那团怒火最终只能无奈地熄灭,成为一道找不到出口的青烟。记得那是上初中的时候,我内心的这股无法发泄的无名之火,都成了对自己惹是生非的变本加厉。那段时间里,一到周末,上门来给/义亲告状的家长和老师总是络绎不绝。而父亲给别人尴尬赔礼的样子,在我内心引发的,竟然是报复成功的巨大快乐。那些日子里,一向镇定的父亲,目光变得更加忧郁和充满迷惑。他虽然依旧耐着性子不断给我讲处世为人的道理,但在不经意间,我总会听到他轻轻的一声叹息。
在随后那段时间里,父亲一直在为自己教管责任的缺席而愧疚和自责。他经过屡次申请,终于调动到距家最近的一所乡村学校任教。距离的缩短使得父亲能回家的频率大大加快,但这当时在我看来,那次调动就是故意针对我的一个阴谋。现在想想,在童年漫长的时光里,我挖空心思地故意让自己离经叛道,其实都是为了挑战父亲那令人压抑的权威。或许这是天下所有父子之间普遍存在的一种潜意识里的相互对立,只是因为各个个体性格和所处环境的不同而轻重有别。
1983年我考取了外地一所大学,上门讨喜酒的村人对我信口开河的赞许,让父亲平素古板严肃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难得的笑意。但在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父亲还是对我进行了一次长达半夜的训诫。他干叮咛万嘱咐的,依旧是那些似乎永远都说不完的为人处世的道理和规范。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夜晚,我坐在父亲对面,对这些听上去早巳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频频点头,没有表达半点质疑甚至反感。但这只是因为在那一刻,对外面世界充满光明的想象照亮了现实的黑暗,终于要逃脱樊篱的轻松让父亲的教诲不再那样令人不堪其重。对于那天晚上最深刻的印象,不是父亲谈话的内容,而是我几次冲动地想伸手从父亲的烟盒里取一支烟点燃,看看父亲此刻会有怎样的反应。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化解了这种对立,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此后我在外地求学就职,结婚生子,回家探亲的时间屈指可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初那种对父权强烈的不满,竟然渐渐化为了记忆深处对童年时光最温暖的记忆。而且生活越是趋向自主和自由,似乎越是怀念当初被屡屡管教的日子。我远比过去频繁地抽出时间回老家看望父母。但每次我与父亲对面而坐,试图像当年那样听父亲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变得越来越寡言。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是默默地听我在说外面的事情。有很多次,父亲在取烟抽时,竟像对待昔日的同事那样,下意识地让给并不抽烟的我一支。谈及往事,有时父亲会不无愧意地说:“那时我一直在外地教书,没能对家里多操心照顾。好在你们几个还算上进努力,结局都还不错。”
在父亲的意识中,他过多地缺席了我的童年时光,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却像个隐形的王者,让我时刻活在被掌控的压抑中。我有好几次想给父亲谈谈自己儿时对他的印象,但看看眼前这个已经淡忘了许多往事、目光有些茫然的耄耋老人,我就会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多余和愚蠢……
P206-208
与亦夫诡异神秘、反叛常规的小说相比,他的散文出乎意料地呈现给读者一个温情而世俗的人生境界。……他一笑而语:“可能我是一个性格分裂的人.长篇小说是我的精神妄想,而散文随笔则是我的世俗关照。”
——周明
守望虚无,其实是用孤独守望梦想
周明
(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亦夫抱着厚厚一叠校样来找我,说自己新书要出版了,嘱我作序。我有些惊讶地说:“小说你怎么想到要我作序?如果是散文集,我自然义不容辞。”不料亦夫说:“那我托对人了,确实是散文随笔集。”我这才意识到在自己的判断中,亦夫的身份早已经被我标注成为一名小说家,而忽略了他在散文随笔方面其实同样卓而不群的能力和成就。
认识亦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时他刚从北大毕业,分配在国家图书馆工作。因为在校时就喜欢写作并有作品发表,故而与一些作家多有交往。我记得他是已故著名诗人牛汉介绍和我相识的。起初只知道他叫吕伯平,喜欢文学,发表过一些文字,是我的陕西小老乡。小吕身上多有西北人的热情,当时由于他在国家图书馆上班,许多朋友有资料需要查找时,他都会给予积极的帮助。1994年初,忽然有两部长篇小说《土街》和《媾疫》在书市上达到了洛阳纸贵的畅销度,印行后者的中国戏剧出版社找到我当时主持工作的中国作协创联部,希望联合召开一个“亦夫作品研讨会”。等到我见了作者,这才发现这个奇迹般“一夜成名”的亦夫,原来就是吕伯平。那次在文采阁如期举办的“亦夫作品研讨会”上,当时文坛许多评论界的重镇几乎悉数到场。大家对其两部小说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在随后的岁月中,亦夫无论是从国家图书馆易职到文化部,还是后来举家东渡扶桑,他都一直在坚持小说创作,先后出版了《玄鸟》《城市尖叫》《迷失》《一树谎花》等多部长篇小说。长篇小说使他完成了从吕伯平到亦夫的转化,加上多年来他送我的新著都是小说,所以“小说家亦夫”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自然在所难免。
其实早在1991年出版的《上升一一当代中国大陆新生代散文选》一书中,亦夫作为新生代散文的代表作者之一,不但数篇佳作被收录,且被编者在该书序言《上升的星群一一论当代中国新生代散文》中给予了重点评价。在这本书之前,我也从报刊杂志上零星读到过亦夫文笔清新、意境脱俗的散文作品。只是当时由于数量不多,加之一部部长篇小说的影响力远超读者群相对偏窄的散文,所以我以为散文写作于他,只是长跑之后的闲步,大酒之后的小酌。但放在我面前的这部散文随笔集,字数居然高达近30万,这确实出乎我的预料,也让我更对他的创作实力更加刮目相看。
与亦夫诡异神秘、反叛常规的小说相比,他的散文出乎意料地呈现给读者一个温情而世俗的人生境界。无论是书写情感心迹、伦理人情、感悟怀想,还是描摹山川江河、往事旧物、陈迹昔景,亦夫都是用一种平和舒缓却又充满张力的笔调,让看似普普通通的一段旧情或一桩往事,或投射出一丝穿透表象的深邃和哲理,或呈现出一缕超越平淡的温情与暖意,会让人的内心瞬间产生震撼或感动。亦夫的散文和随笔,曾见诸多个选本,但独立成书,《虚无的守望》却是第一本。我通过和他交谈方知,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他除了主要创作精力继续放在长篇小说上之外,同时还一直在为国内国外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文章,目积月累,自然便有了可观的收获。
亦夫的小说和散文,无论风格还是题材,都可谓一重一轻、一黑一白甚至一阴一阳,这种相互排斥的感觉曾让我深感困惑。我多年前曾就此问过作者本人,他一笑而语:“可能我是一个性格分裂的人,长篇小说是我的精神妄想,而散文随笔则是我的世俗关照。”这种带有自嘲意味的回答,当时让我依旧多有不解。但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亦夫却用他对人生、对生活几乎一成不变的态度,让我对他两种看似对立的创作风格,获得了高度一致的认识:无论是“精神妄想”的长篇小说,还是“世俗关照”的散文随笔,都是作者对存在于自己梦想中的一个圣域的孤独守望。这个圣域里的风情人物,无论是邪恶还是良善,无论是丑陋还是美好,无论是消极还是积极,都是从琐碎的世俗之中剥离出来的、最纯粹最真实的人性真相。是否拥有一个纯粹的精神圣域并不弃相守,在我看来,对于一个真正的文人至关重要。而一个能孤独守望精神圣域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缺乏甚至是对抗世故的。以亦夫作品的数量和质量,他早该跻身于所谓“功成名就”的作家之列。但我们相识20多年来,亦夫却断然远离社交,远离所谓的圈子,远离喧嚣的文坛,安静地写作,安静地生活。起初我还不忿于命运对他的不公,但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看着他从青年到中年,生活的态度和方式一直保持着初见时的状态,这种也许会让有些人认为“不曾进步”的一成不变,却让我越来越觉得亦夫其实是一个智者:他早就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因而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平静、淡泊和安详。
对于一个有着精神家园的人,看似孤独的守望,其实有着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快乐。
2014年11月10日
亦夫编著的这本《虚无的守望》以短章、札记的形式,通过对生活、生命敏感、幽微的体验、体察和思考,审视并映现个人和时代之间,它们的矛盾纠结,它们的繁复交融,及其人生百相。
与亦夫诡异神秘、反叛常规的小说相比,他的散文出乎意料地呈现给读者一个温情而世俗的人生境界。无论是书写情感心迹、伦理人情、感悟怀想,还是描摹山川江河、往事旧物、陈迹昔景,亦夫都是用一种平和舒缓却又充满张力的笔调,让看似普普通通的一段旧情或一桩往事,或投射出一丝穿透表象的深邃和哲理,或呈现出一缕超越平淡的温情与暖意,会让人的内心瞬间产生震撼或感动。亦夫的散文和随笔,曾见诸多个选本,但独立成书,《虚无的守望》却是第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