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美术启蒙也是从培正开始,不是通过美术课或手工课,而是一位未来的国画名家。1922年,学校来了一位年青的美术教员黄君璧(1898—1991),他在1914年考进广东公学,美术老师是广东山水画家李瑶屏。1919年中学毕业后,他宁愿放弃赴美机会,继续跟随老师习画。三年后,李瑶屏把他推荐到培正教授小学美术。他从来没有当过梁宗岱的老师,梁宗岱也不善画,但是两人却结为好朋友。1949年培正建校六十周年,梁宗岱回校参加庆典,写了一篇文章《黄君璧的画》,发表在《培正中学六十周年纪念刊》上:
我和君璧认识还是廿四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培正中学肄业,君璧则在小学任图画教师,或许由于某种渺茫的心灵的契合罢,君璧和我过从颇密,但他当时所从事的是炭画和一种流行的月份牌画!我特别提出这点,是要大众认识从这卑微的出发点直到今日辉煌的发展,君璧的努力要走过多少的路程。以及一个人的努力能够成就怎样的奇迹。
可是当我七八年后从欧洲归来,君璧山水画的声誉已开始传播到我的耳里,不少后辈的培正同学曾经不厌其详地对我叙述我去国后君璧的生活。他们都异口同声强调他怎样把自己闭在屋子里废寝忘食去临摹古画;怎样东抄西袭,七拼八凑起来当自己的创作,我明白他正在孜孜地奠定他的基础。
[……]
但是如果君璧的努力只限于“法古人”,他的画至高不过是古人的复制品——即使是最精巧的复制品。他于是开始他那邀游的生活,开始去“师自然”于那最崇高最清旷最幽深最险峻处。他开始用他自己的眼睛和心灵——那受了许多精明透辟的伟大的眼睛和心灵训练过的眼睛和心灵(因为,我们不要忘记,每个大画家的手法就代表他的看法,善学一种技术之人就等于获得一种新的宇宙观)去和大自然接触,藉以达到一种更深彻更完全的契合,他游黄山,登华岳,渡蓬莱,入西蜀,最近且流连于台湾的霞光云海,把大自然的变幻无穷的万千气象一一纳入他那精神的画箱中,这就是他的山水画所以能戛戛独步于今日的画坛(张大千先生有他的奇逸却没有他的沉厚),构思奇兀而不狂怪,用笔恣纵而不矩了。所以在君璧的作品中,我最神往于那些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一草一木都仿佛浸在苍苍的大气中的蓊郁深蔚的画……
这篇夹叙夹议的回忆,准确地概括了这位大师的前期艺术道路。四十年后,黄君璧九十岁,在《白云堂画论画法》自序中回顾习艺经历,结论十分相似:“习艺一事,不外师人,师心,师造化。师人者以古人为师,师心者以己身为师,师造化者以自然为师也。”黄君璧比梁宗岱幸运,五十岁到台湾后被聘为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主任,工作了二十二年至七十四岁才退休,最后活到九十三岁高龄。这四十多年和平安定的生活,为他提供了一个优良环境,把艺术创作带到更高峰。像他那样从大陆移居到台湾的画家人数不多,台湾人把他与张大干和溥心畲称为“渡海三宝”。
六育中的“群”基本上属于课外教育。比起一般学校,寄宿生制度形成的集体生活,让老师和学生、学生和学生朝夕相处,几乎就像一个大家庭,这对群育的推行无疑十分有利。培正的学生组织并不比其他教会学校多,只有学生会与青年会。
学生会很早便成立,与中学部的开设同步:
本校学生会,盖由校中全体组合之一大团体也。发起于黄泽光、伍英树(按:1916年中学部第一届学生)等君之手,后经本校教员李竹候先生草订组织大纲。本会遂成立于1917年。
[……]
本会之宗旨——学生会是本校全体学生对内,对外,最大最高之机关。对内——则联络感情,助理校务。对外——则与各校及各团体往来交际,以期增进学益。此则本会之唯一宗旨也。
本会之组织——(一)总监府由本校教员会组织而成,有监督本会进行之责。(二)议院——分参、众两议院,由全体学生选出,所以代表全体公意,执行立法,及监督政务进行。(三)政务院——分自治,经济,卫生,演说,纠察,交际,体育,会食,外交,九部。总理总其成。各部设总、次长各一,执行各部政务,此则组织之大略也。(一九二三年级同学录)
由此观之,学生会的功能相当于学生自治政府,由学生选举,管理学生日常事务,上至对外联络,下至膳食和小卖部,都由学生负责或派代表参加,这是学习民主的一个很有效的工具。
……
P48-50
序言
卢岚
因着家住铁塔下,得以经常在铁塔公园散步。这一带地方远不止是这个公园,还群集了好几个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夏约宫的人类博物馆,巴黎纪美美术馆,现代艺术馆,……塑像、喷泉、古木、草坪就错落其中。这片塞纳河谷给你提供了脚丫的走动,也提供了精神的漫步。但于你还不止这些,有些东西与你有点关系。从家门出来向左拐,一两分钟路程就可以看到夏约宫,正面两边墙头最高位置上,有几行金字:
在这里,巧妙地聚集了一些罕见或美丽的东西,它们教会眼睛以全新的目光来看待世界所有的事物;
在这个奉献给奇迹的墙壁里面,我收藏和保管出自艺术家的巧手的作品,他的手和思想可以互相媲美和争一日之长短,但两者不可缺一地存在。
然后,你转到夏约宫的背面,看到另外几行金字:
所有人都在创造,像呼吸般不自觉。但艺术家感觉到自己在创造,他全身投入到行动中,他所热爱的艰辛劳动使他变得强大。
就取决于走过的人,我是墓坟或宝藏,我在说话或沉默,这
个就全凭你而定,朋友,请莫不带着欲望走进来。
这几句平常话,道出了常人说不出的常理。它以博物馆的口吻写成,“我收藏和保管出自艺术家的巧手的作品”。嵌在墙头上的浮雕般的金字,像花边领圈,绕在建筑物的脖子上,散发出一种文化气息,把整一片地方收拢在温厚的艺术氛围里。是哪一位作家有此殊荣?但,又有哪一位作家拥有这种语言风格?除非是象征主义诗人保罗·瓦莱里。这个名字于你特别惯熟,因为,他是宗岱师游学法国时期的老师。老师的老师。
然后,你沿着人权广场的梯级往右拐,很快就看到保罗·瓦莱里的青铜头像,立在一块草坪当中。每一回走过,你总是特别在意地跟它打个照面,又不缺少意识流,一股半透明的情绪就悄然来到。就是这位被誉为法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曾经为宗岱师的《法译陶潜诗选》做序,序言中如此这般地称赞过他。
老师的老师,距离不太远;跟那个时代的距离也不太远。但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你对他们的师生关系,对宗岱师的欧洲生活的了解,只限于从诗到诗,从中译法到法译中,从《途遇》到《晚祷》,即便是回忆罗曼·罗兰,他登门拜访那天,“按铃时,罗曼·罗兰亲自出来开门”已是难得的细节。瓦莱里呢,为人“极温雅纯朴”,他“追随左右,瞻其丰彩,聆其清音”,你只能反复琢磨那几句话。而你眼前的青铜头像,会知道得很多。唯是,你向它发问,它不作答,一个沉默的斯芬克斯。但要串成一个完整的梁宗岱故事,又怎能欠缺这段欧洲生活?我们虽然长期生活在法国,而那段相距不太远的日子,于我们又聋又盲,你呼它不应,它看你不到,像陷落了的断层,厚重的泥土不会给你发来任何信号。你谈梁宗岱,就说不出新鲜话来。所以,当我们编过《梁宗岱文集》,又出了单行本之后,就将手头上收集到的资料送回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梁宗岱藏书室”。拍拍手掌,这个课题到此为止。
但,当你相信再没有什么可作为的时候,一道大门突然打开,一股带着烟尘的空气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回来了。他就在那里。在欧洲。一个九十年前的青年梁宗岱。太阳底下还是有新事,新事就来自于新科技,来自于图书馆书籍的电子化。过去,迷失在书海里的文献与你,是世事两茫茫,而现在就有打捞的可能,旧事就变成了新事。志侠得到线索后,就跑图书馆,向法国、瑞士、意大利、日本有关的纪念馆和档案室查询,还搜查了数以千计的中外网页,进行了一场地毡式的大搜索,将得到的材料进行筛选组织。两三年来,找到一些以前不敢想象能够得到的材料:他的索邦大学生活,沙龙活动,跟瓦莱里、普雷沃(Jean Prevost)的关系;跟当时游欧的胡适、邵洵美、傅斯年、刘海粟等人的来往;先后刊发的英文法文诗歌;外国评论家的评论文章;在欧洲的政治活动,等等,而找到宗岱师给瓦莱里的十四封信,以及罗曼·罗兰有关梁宗岱的四段日记,就成为志侠今回大搜查的压轴宝藏,成为了解他与这两位世界名人的关系的最直接资料。所有这些文献,都是跟他的外国同学和朋友们,或从国内来的中国朋友们,共同经历过的生活,后来他们根据回忆写成文章,分别发表在国内外不同的刊物上,也有在通信或书籍中提及的,都是当事人的活生生的笔头记载。那些文字,像随手拍摄下的镜头,有着很强的透露能力。从那里我们看到一个奋发向上、孜孜不倦地追求学问,既热情、假日子,生活十分充实,既浪漫也独特,脚步所到之处,总不忘撒下诗的种子。他的行囊中,除了诗与文学,再没有别的重量了。他在欧洲的故事,远超过一个学子的范围,在法国再无别例。
欧洲生活是宗岱师人生的关键时期,没有那段日子,就没有日后的梁宗岱。回国后他深知这个过去造就了他,给了他特殊标记,他为此感到骄傲,有意把这个过去延续下去,让自己身上的文化烙印继续说话,就产生了诗论和翻译风格的奇迹。他把歌德的《流浪者之夜歌》 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作比较,将歌德与李白,屈原与但丁,杜甫与雨果,姜白石与马拉美,在生活上、思想上和风格上进行比较,这是他的欧洲生活的继续叙述,实际上已经是比较文学。尽管谈的是诗歌、文学,但他本人的印记都留在了里面。他也不会忘记跟罗曼·罗兰的两次会晤,和追随瓦莱里的日子,这是他的人生的美好经历,他的机缘,他的幸运,他很认真地把这一切放在心上。记得他曾经向笔者出示过罗曼·罗兰给他的信,同时出示他复信的底稿,开头是:grandeestmajoie de recevoirvotrelettre(非常高兴收到你的信)。将简单的开场白,以字眼的位置使之变得活泼多彩,这正好是他的人风文风。他不爱平庸,不爱一般化,连一个句子也不例外。如瓦莱里的评述,他“热衷于这些相当特殊的精美”。
当你将他的不连贯,却有代表性的七年欧洲生活片断,与原有的认识进行对照、比较,就会得到印证,或找到线索,弄清疑点,明白了一些所以然。比如他如何走进瓦莱里的世界,怎样接触到文化沙龙,《水仙辞》的翻译,序言的产生,译诗的出版过程等。如果他特别推崇歌德的《流浪者的夜歌》,皆因他有亲身体验,“阅历与经验,对于创造和理解一样重要”,他说。与此同时,你也发现了一些不可理解。他拥有丰富的知识,见识和阅历,但在生活的长流中没有给他起保护作用,总是理性让位于感性。他的人生被学识、意志、奋斗、机缘所造就,也被错失、谬误、牢狱、灾难所损毁。不止一次,他放弃了相对地好的命运,相对理想的生活,宁可与之擦身而过,就有闹哄哄的社会新闻,与身份不相符的纠纷,有新政权初期的四年冤狱,以及在“文革”中的精神和肉体的灾难。原来人生可以这样完美。或者不完美。如果我们为他的传记加上欧洲生活这个链环,串成了一个完整的诗人学者梁宗岱的故事,而他的另一个带着世俗颜色和气味的故事,却不缺少不可捉摸和难以理解。也许这些掩眼法般的不尽如人意,反而成了梁宗岱传奇不可或缺的因素。
2014年7月
刘志侠、卢岚著的《青年梁宗岱(精)》从梁宗岱的家世开始,叙述他出生于广东新会,在地处偏僻的广西小镇百色度过童年。十五岁返回故乡后,进入广州培正中学和岭南大学接受教育,数年间从一个满身野气的乡下少年,蜕变为现代青年诗人。一九二四年远赴欧洲游学,就学瑞士日内瓦大学、法国索邦大学、德国柏林大学和海德堡大学,并在意大利游学,从一个文学青年迅速成熟为真正的作家。他结识了文学大师瓦莱里,成为他的弟子,和青年作家普雷沃、奥克莱和瓦朗让等结成好友,得到罗曼·罗兰两次在瑞士家里接见长谈。他在法国刊物发表英法文作品,出版了《水仙辞》中译和《法译陶潜诗选》,活跃在巴黎文艺沙龙和中国留学生群中,直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件归国。
全书叙述均有所本,大量引用了新发现文献的原文:少作,书信,日记,手稿,同时期的中外出版物等。这些文献除了来自国内藏书外,相当多一部分保存在法国、瑞士和日本的图书馆手稿部和文学档案馆,非亲临斯处搜索而不可得,部分还须逐字辨认抄录,其中有梁宗岱英法诗歌佚文,致文学大师瓦莱里十六封信,罗曼·罗兰四段日记,普雷沃、奥克莱和瓦朗让的回忆,法国记者访问记等。
写作方面,以史实为重,评论从简,详尽介绍人物、事件和时代背景,具体还原出一个真实的青年梁宗岱,他的成长过程,以及他的不平凡的文学道路。
刘志侠、卢岚著的《青年梁宗岱(精)》是一本叙述性传记,跨越1903年至1931年的二十八年时间,从梁宗岱的家世开始,至欧游学成归国。主要内容根据笔者近年在海内外搜索到的历史文献撰写,引用多种新发现的少作、书信、日记、手稿和同时期的中外出版物,包括梁宗岱致文学大师瓦莱里十四封信和罗曼·罗兰四段日记。所有叙述均有所本,史实为重,评论从简,详尽介绍人物、事件和时代背景,具体还原出一个真实的青年梁宗岱及他的成长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