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河南商城人,河南省作协会员,郑州小小说学会理事,信阳市作协常务理事。2000年开始创作系列小小说《黄泥湾风情》、《青龙街纪事》,在《小说界》、《百花园》等数十种文学杂志发表200多篇,还同时发表短篇小说、诗歌,多篇作品被多家报刊所选刊转载。本书收录了作者历年创作发表的微型小说,包括《寿材》《三个盲人》《听老雷说书》《住猫耳洞的女人》《爱情树》等。他的作品对底层人群生存现状的深切关注,充分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精神以及丰富而又隽永的艺术表现力;他的小说不注重情节的奇巧,而以深厚的情感、鲜活的细节引人入胜;他的叙述舒卷自如,语言从方言土语中经过精心加工提炼,从而形成自己的特色。
江岸近年以《黄泥湾风情》为总题,以描绘豫南山乡风土人情为线索,创作发表了百余篇具有浓郁乡土生活气息的系列小小说,通过一个个优美风趣的故事,揭示今昔民风民俗民情的变革,讴歌了老区人民人性的真善美,塑造了老区人民群像,寄托了对山区贫穷落后面貌改变的希望,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立体地展现了一幅幅内涵丰富、生动活泼的当代农村生活画卷,铸就了一个生动丰富而又有序的文学世界。
这一方面显示了作者扎实的写作功力,同时也显现了作者丰富的民间生活底蕴。他的作品对底层人群生存现状的深切关注,充分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精神以及丰富而又隽永的艺术表现力。他的小说不注重情节的奇巧,而以深厚的情感、鲜活的细节引人入胜,他的叙述舒卷自如,语言从方言土语中经过精心加工提炼,从而形成自己的特色。
熟亲
也不知怎么的,娘一辈子都不待见叔。娘在我们黄泥湾,是远近闻名的贤惠人,除了骂叔,从不张嘴骂别人。娘见了叔,眼里根本没叔这个人,转过脸就恶狠狠骂,这狗日的!
我一点都不理解娘。叔多好啊,叔没有儿子,叔疼爱我胜过疼爱几个堂妹。叔还经常下到我家的田间地头,几乎包办了我家的责任田呢。娘难道都没看在眼里吗?娘总是骂叔,这狗日的!
相反,娘对婶却非常热乎,似乎有点儿巴结她。和健壮丰满的娘相比,婶像极了一只还没完全化为人形的猴精。娘怕这个瘦猴似的婶宛如老鼠怕猫。每每叔扁了婶,婶就冲到我家门口发疯似的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娘不还击,却捧出一碗茶来,笑吟吟地说:他婶,喝碗茶消消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婶没辙了,怏怏而去。
小时候,每当婶骂上门来,我都忍不住,想跳出去跟她吵。每回都被娘不要命地拽了回来,回来以后,我都要大哭一场。难道,孤儿寡母就该这样忍气吞声受侮辱吗?由此我十分怀念爹。要是爹还在世,支撑着门户,该多好啊。
长大了,我才明白,当时纵然爹健在,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听娘说过,爹差不多是个废人,前鸡胸后罗锅,从头到脚满打满算也就四尺高吧。龙生九子,形态各异,这话一点不假。奶奶只生二子,就生出了武大郎和武松的翻版。爹一身是病,我出生不久,他就撒手人寰了。爹一生的使命,仿佛就是娶了娘生出我来。
后来,我又明白了一件事,才算弄清了困扰我许久的叔、婶和娘的恩恩怨怨。
原来,娘的娘家比我们黄泥湾还偏僻,在大别山最深最人迹罕至的地方,娘年轻时做梦都想嫁到山外。叔和师傅到山里做木活,到了那里,一住个把月。日子久了,和娘熟了,娘想和叔私奔。叔答应了。叔带着娘,一路奔向黄泥湾。路上,叔想自己还年轻,就多了个心眼,想到了无从婚配的残疾哥。叔说:我已经成家了,只是有个哥哥,多少带点残疾,你愿意跟他吗?当时,娘的心肯定凉了半截,待她被叔送进爹的卧室时,就全凉了,等她后来得知叔并未婚配,简直就整个儿置身冰窖了。那会儿,娘已成了爹的人,想覆水回收都来不及了。娘这一盆水,就这么泼在爹那方被烈日炙烤得冒出缕缕青烟的沙滩上,呲的一声就融进了爹的生活。
这些事情,是叔亲口告诉我的。我在市里工作,婶死了,我回去吊孝。料理完丧事,我们叔侄俩抵足而眠,叔把该讲不该讲的话都对我讲了,讲了半宿。叔说:我和你娘都孤了,想往一起凑合呢。我说:可能不行吧,我娘一直恨你呢。叔就笑了。笑过了,叔就说了当年他骗娘的事情。叔说:你娘不是真恨我。
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按说,两位老人都老了,合成一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况且,叔嫂熟亲,在我们豫南是有悠久历史的,乡里乡亲都能接受。再说,娘也60岁往上数的人了,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没有身为市长千金的媳妇(惭愧,我是一个俗人,免不了错攀高枝)批准,纵然借给我一千个胆,我也不敢把老娘往家里接呀。真要接回去,那雌老虎还不得将我撕成碎片。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叔已酣声如雷了,我却彻夜难眠。
一大早,我从叔家出来,去找娘。娘坐在窗前梳头。我接过娘的梳子,帮娘梳。娘往昔油黑发亮、浓密如瀑的满头青丝如今犹染霜华,尚不盈握。我的眼泪出来了。
我喊了一声娘,说:叔要和你搬到一起呢。
娘一拍桌子,猛一下站起来,哼了一声,骂道:你少提那狗日的。娘分明觉得自个儿有些失态,又缓缓坐下来,低声说:娘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个龟孙手上。想叫我侍候他,做梦去吧。 你不也需要人照顾吗?我说。
我就是烂成骨头渣儿,也不让他看一眼。娘绝情地说。
住了几天,我得回市里上班了。我给娘留下点儿钱,依依不舍地走了。
过不多久,老家打来电话,说娘半身不遂了。我风风火火赶回家,将娘送到医院,却已然错过了治疗的时机,只能抬回家细心养护了。
叔说:你放心地去上班吧,你娘交给我了。
我摸出一沓钱,递给叔说:那就辛苦您了。
没想到,叔竞一个耳光甩过来,扇得我半边脸都麻了。要知道,从小到大,叔没舍得动我一指头。我懵了。叔还不依不饶,骂开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婆娘都收拾不了,不就是市长的女儿吗,我就不信她是吃屎长大的!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羞愧得无地自容。
良久,我听见叔低了声说:你走前,我想和你娘把事儿办了,以后倒屎接尿的,不也名正言顺了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想跪在叔面前,扑进叔的怀抱,喊叔一声爹。
寿材
黄泥湾人忌讳多,把棺材不叫棺材,通俗叫“板”,文雅一点叫“寿材”。我就想不通。数字8可以是“发”,音符4可以是“发”,棺与官谐音,不也可以是官吗?家乡不还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出门见棺,抬头见喜”嘛。那还避讳个什么劲儿呢?我很小的时候,有时听见父亲他们老弟兄3人总凑在一起,说咱娘的板如何如何的话,有些茫然。及至大了,才明白是商量给奶奶打棺材的事儿。
奶奶的身体尽管很好,但在她59岁那年,父亲他们弟兄3个已经将奶奶的寿衣棺椁置备停当了。我家自留地边上有两棵双人合抱的柏树,父亲他们将那棵大的锯了,替奶奶做了4寸厚的柏木寿材。寿材上了桐油,油光发亮地架在奶奶的睡屋。奶奶浑然无惧,不时地抚摩一下,那种慈爱的情形,就像抚摩她的乖乖孙儿。有时,奶奶还轻轻敲敲寿材,低沉的叩击声嘟嘟嘟地回响在棺内棺外,十分阴森可怖。从那以后,我轻易不敢迈进奶奶的睡屋一步,也不再让奶奶用她布满老趼的手摩挲我的光脑袋了。附近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来看奶奶的寿材,摸一摸,敲一敲,十分地羡慕。奶奶在别人的恭维中,总抿着嘴笑,满意得不得了。
这副寿材刷过第三道桐油的那年腊月,大娘患病,查出来是胰腺癌晚期,不多久就死了。大伯一时钱不凑手,买不起寿材,现伐树做一副,又觉对不起劳碌了半世的大娘,便和奶奶商量,借奶奶的寿材用了。
村人都感叹,这老大媳妇死着了,这么好的板,哪儿找去?大娘娘家人对大娘的葬礼也很满意。
来年春上,大伯和父亲他们商量好了,木匠的工钱和桐油钱由他出,锯了剩下的那棵柏树,替奶奶再做一副寿材。新的寿材做好了,只有3寸厚,仍架在奶奶的睡屋里,奶奶仍然不时抚摩着,敲一敲,只不过回声没那么低沉了,梆梆梆的,像敲着一面鼓。
谁也想不到,这副柏木寿材奶奶竟也无福消受。这年秋天,收了秋,叔叔闲下来,上山打了一些石料,拉到街上卖。下坡的时候,车翻了,一块块石头滚落下来,将叔叔砸成了肉饼。奶奶的寿材就让叔叔睡了。
这下,本该婶子给奶奶张罗个寿材了,可是,婶子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不说,她还就不提这一档子事儿了,反正奶奶还有两个儿子,轮不到她这个寡媳着急上火。这一拖,拖了好几年,奶奶真的见老了。父亲和大伯无奈,只得替奶奶买了一副杉木板。杉木虽没柏木结实,却也是素常做寿材的木料,奶奶也无法不满意。只是奶奶再也不去摸一摸,也不再叩一叩听听响了。
岁月就在奶奶一天天的苍老中过去了七八年。 那年,50多岁的大伯死了。大伯只有一个儿子,叫混子。大伯患了病,混子也不送他上医院,也不给他备棺材。父亲急了,一遍遍催混子,让他赶紧买寿材。混子好像没听见,也不看父亲一眼,也不搭腔。大伯快死的那几天,父亲对奶奶说:娘,老大眼看不行了,混子也不问事,怕是要占你的板,你千万莫答应。奶奶流着浑浊的老泪,只痛哭着说:阎王爷咋不收我去啊,怎么一刀刀割我的心肝肉啊?一遍遍数落,说个没完。父亲叹口气,只得走了。
果然,大伯死了,混子也不问奶奶,也不问父亲,径直带人闯进了奶奶的睡屋。要抬奶奶的寿材,装殓大伯。奶奶坐在床头,似未看见,也未听见,任由混子折腾。父亲闻声赶来,喝止了他。
父亲说:这板是我给你奶做的,你不能动。
混子说:这板有我大的份儿,怎么不能动?
父亲说:你要动可以,俺们丑话说前头,你要给你奶再做一副。
混子说:奶奶还有儿呢,凭啥子让我当孙子的做?
父亲火了,一下子骑到棺材上,眼睛瞪着屋顶,不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混子软了。混子跪在棺前,对父亲说:二叔,你先下来,我都答应了不成吗?
父亲拍拍手上的灰尘,下来了。混子这才让人把寿材抬走。
后来,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混子才勉强伐了几棵松树,替奶奶做了个火柴盒似的寿材。做好了,往奶奶屋里抬的时候,奶奶死活不让放进去。混子只得放在牛栏里了。
说来也巧,这副寿材做好不久,还没有干透,也还没来得及布一道桐油,奶奶却突然寿终正寝了。父亲望着大家将奶奶往那个不成样子的小匣里放的时候,不禁失声恸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响遏行云,连远处稻场上觅食的麻雀都被吓飞了乱糟糟的一大群。
P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