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油矿的大门里出来,李一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肩上一副重担似的:“你就算安顿在这里啦。回去吧,别送啦。”
慕容秋感到自己就是那副重担,平白无故地让人家受累,心里很是歉疚,还要送,李一坚也不勉强。两个人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转过一个大弯子后,油矿就看不见了。脚下的砂石路顺着蜿蜒的洧水,一直通向县城。
天晴得要命,远处县城的轮廓隐隐浮现,在蒸腾的水汽里簌簌抖动,看着虚幻而遥远。
李一坚不放心似的,又给她叮咛一番: “记着,好好干,争取立住脚。一年半载后,再找个人,成个家,不就又是一户人家了?不早了,快回去吧。”
慕容秋只好恋恋不合地驻足,满肚子感激的话,说不出来。自打她嫁到凉水崖,从来没有遇见这么一个好心肠的人。她长久地站在那里,目送李一坚的身影。
走得老远了,李一坚回过头,短发甩出一个好看的弧线。举起手朝她扬一扬,斜阳打在手臂上,闪过一道耀目的光,然后转身迈开大步走了。那砂土路上“嚓嚓嚓”的脚步声,渐渐地听不见了。
远远地,传来一声鸡呜,四野一片寂静。
慕容秋这才慢慢转身回走,还没走多远,忽然,一个巨大的声音当空响起来,好像是有个人在说话,满山满洼听得亮亮堂堂。这么大的嗓门!她感到惊惧,不由地前后左右,四下里张望。
没有人。
那个声音却自顾自地呜哩哇啦说个不休,想必走远了的李一坚也能听见,甚至那县城里的人也能听见。火烧云起来了,红彤彤的,烧红了半个天,就像谁家的柴火堆失了火一样,难道是火烧云后面藏着说话的人?
一会儿是唱的,一会儿又开始说话。那声音荡在空气里,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飘回来,折过去,变成很多人在说话,这个刚开始说,那个马上跟着说,重重叠叠,嘈嘈杂杂,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渐渐地,她听分明了,那个声音来自油矿方向,一个女人的嗓音,尖尖的,亮亮的,含着一丝钢音儿,伴随着一大堆嘈杂的声音,好似夏天湫水的人一会儿从水里冒一下,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冒一下。
她回思李一坚的话,以后就要在这个油矿寻个活路了,一定要站住脚。
一定要站住脚!她暗自叮咛自己。另一个自己回答:听见了!
那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没错,就是油矿的。难道油矿有这么大嗓门的人7 .
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地方啊!陌生得让人感到害怕。这个大嗓门先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昨天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叫做“油矿”的地方,今天就要在这里讨活路。 刚进了大门,小街上迎面碰见三个人,奇怪的样貌把她又吓了一跳。当中间的那个人是个矬胖子,腆着大肚子,顶着一头黄发。左边那个人的脑袋圆丢丢、光溜溜,几乎寸草不生。右边的男子个头稍高一点,却是个络腮胡子,半张脸藏在栗棕色的胡子里。
她慌忙朝旁边躲开,却见旁边一个人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吃了吗?”
“吃了,同志。”其中一个和气地回答。
她暗自吃惊,天呀,这些是什么人,长得可真难看!这么想着,不由地偷偷瞟一眼,正好和络腮胡子的目光撞在一起,吓得她赶紧低头走开。一边走一边寻思,这个油矿真是个怪地方,和凉水崖不一样!越想越觉得惶惑,举目望望,满眼都是陌生人,一个也不认识。
“油矿”她喃喃自语。多么拗口、奇怪的名字。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而这个不一样来得太突然,她根本就没来得及准备。P3-4
十年前,在北京的一个文学聚会上,我和一位作家聊天,他问我是哪里人,从事什么职业。我告诉他说我来自陕北,是一名石油人。他脱口而出另外一家石油企业的名字。以为我在那里工作。我告诉他说我是延长石油的。他瞪大了眼睛,说根本就不知道陕北还有这样一家石油企业。
我是个记者,出于职业习惯,就开始大讲我们企业的百年史,什么“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毛泽东题词埋头苦干”“抗战时期养活边区政府”等等,他听得十分入迷。末了,冷不防问了一句:“既然你的企业有这么多传奇的故事,为什么不把它们写下来呢?”
这件事让我的心动荡不安,很长时间来,总是不时地想起来他的话。作为一个写作者,对这个企业应该肩负一份责任。可是,我总觉得还欠点什么,仅仅是写一个故事吗?
“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再好的题材,如果写成了宣传稿,恐怕离文学也就很远了。
那么缺点什么呢?
很久以来,我企图寻摸那一点缺乏的东西。
十年前,我正在撰写延长油矿广播史,凭借工作之便,采访过很多老石油人。他们之中有一些曾经在延长油矿工作过,后来在新中国快速发展期,被调到很多新开发的油田工作。有一位在中科院工作过的老石油人,当他在电话里得知我是延长油矿的员工时非常激动,能听得出那苍老的声音里微微的颤音,他语无伦次,反复念叨“嗯,延长油矿,我知道的,我在那里工作过……”他在电话里回忆起当年的工作情况,又问我现在的情况,当我告诉他我们已经突破了300万吨大关。电话里满是他爽朗的笑声,说: “当年,想都不敢想,那时候一年也就产300来吨。”
不久,我接到一封信,老人家专门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寄来,工工整整的颜体小楷,6页,没有一个墨点。我从这封沉甸甸的信里,感受到他了对这个高原膀舶卜的小油矿的感情。
在那一年的采访活动中,我不管是给谁打电话,当电话的那头得知我来自延长石油后,说话的语气一下子就变得柔软热情起来,暖暧洋洋的,就像阳光下舂水涣涣。
后来,偶遇一位女性,她是延长石油第一批女工人。
我们去看黄河,晚上住在一个同事的亲戚家,女主人年过六旬,黑头发里夹杂的白发看起来非常醒目。但是,她收拾得很干净,蓝色小方领上衣平平展展,家里几乎一尘不染。陕北人就是这样,家里穷归穷,却爱干净,简单破旧的几件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太阳照进来,满满一窑洞的阳光。我喜欢爱收拾的女人,我觉得一个女人如果到了不收拾自己的时候,可能对这个世界已经全无兴趣。试想,一个对世界没有兴趣的人,怎么可能有趣? 我和她闲聊,才知道她曾经是油矿的第一批女工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她被下放回农村了。老人提起当年的事情还是心怀不满。本来下放名额已经满了,但是,当时的领导想超额完成任务,这样就会得到上级的表扬。于是,她们几个女工也被打发回家。
不言而喻,农村和工厂完全是两个世界,在油矿工作的时候,她们刷牙,洗澡,看电影,上夜校识字扫盲都是平常事,可是回到农村之后,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
有一首民歌唱到“过了一回黄河没喝一口水。”黄河岸边其实是极度缺水的,眼睁睁看着一条大河流过,就是喝不上。岸边的人们吃水主要靠驮,据说,本地人嫁女儿娶媳妇有个重要指标,就是家里有没有驮水的驴。要是有,媳妇就好娶,若不然,谁家女子嫁过去就糟糕了,试想,天天从深沟底下驮水,是个什么滋味?
因为水来之不易,用水自然就是一件极为谨慎的事,刷牙,从来不需要。洗脸,一家人只用一碗水,年轻女子、媳妇只拿毛巾的一角沾沾湿气,在脸上抹一抹便是洗脸。洗澡基本上一辈子就两次,一次是刚生下来,一次是死后。民间有句话形容水的珍贵,打发要饭的是“宁给一碗油,不给一碗水。”
但是,她不是那样。
她刷牙,洗脸都很讲究认真。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使得她与众人区别开来,但是,她倔强地保持着这种区别,直到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华发老妪。
更重要的区别是,她供养四个孩子念书,两个女孩中途差点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老伴说,“女孩子念到中学毕业就满可以了,不要供了吧。”
她不。
后来她的一个女儿成了我的同事。提起当年母亲艰难供他们读书的情形,泪水盏盈。
无疑,老人的这些观念和做法都来自于那个小小的油矿。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它所给予她的文明的熏染,深刻地改变了她,虽然她又回到了农村,但是她所接受的理念,使得后辈得以改变命运。
很多石油人给我描述第一次见到电灯,第一次打电话,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听广播的情形。小油矿给予来自农村的青年多么多惊奇的体验,每一次惊奇都好像是打开了一个美丽新世界。一名已经退休的老工程师跟我说,第一次听到留声机,他就怀疑里面藏着个能说会唱的小人儿,后来,人家修理留声机,他就凝神观察,看小人儿在哪里藏着。自然没找到小人儿,但是,留声机的神奇却激发起一个农村孩子对科学的兴趣。之后,他成长为一个机械工程师。
在一次同学聚会中,我得知一个同学的远房叔叔是延长石油的老员工。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受命赴疆,在遥远的帕米尔高原寻找油源,有一次,因为风雪天气,误人邻国,差点被当做间谍引发一场外交冲突。那个时候,国家受难,百姓受难,延长石油人凭着一腔报国热血,踏遍千山万水寻找石油,希望拯救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
后来,他回到了延长油矿,可不知什么原因又被开除回家,从一个勘探技术人员变成了扛着锄头的农民。可是,在新疆寻找石油的那段经历,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忆。他总是喜欢给孙辈讲故事,那阳光灿烂的帕米尔高原上,停留着他的一段爱情。
他爱上了一个维吾尔族“羊岗子” (姑娘),可是姑娘的父母不喜欢他,他们说,汉族人太狡猾。这是一个爱情悲剧,可是,小孩子们天真的笑容,让故事涂上了轻喜剧色彩。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也不爱听他的故事了。他就跟大树讲,跟庄稼讲,跟看院子的狗讲,更多的是一个人叨叨。村子里的人笑道:“看呐,那个老头子憨了。”
当我知道了这个老人后,请假驱车去采访,可惜,太迟了。他已经去世半年多了。村里人眨巴着眼睛问我: “他是你的亲戚?”
他是延长石油人血脉的上游。
许许多多的故事堆积在心里,日日夜夜翻腾不已。故事的精神内核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工业文明与陕北人的关系。
很多人说,黄土高原上的陕北人,一方面深受农耕文明的影响,勤劳刻苦,节俭内敛。另一方面深受草原文明的影响,豪迈奔放,爽朗洒脱。其实,从延长油矿诞生之日起,当工业文明的曙光照耀陕北大地的时候,一切就改变了。工业文明同样也深刻地影响了陕北人,雕塑着陕北人的个性气质。
如果我们认为,延长石油对于社会的贡献仅仅限于物质财富层面,那就严重地低估了它。事实上,它丰富了陕北人的精神世界,陕北人包容的性格,开阔的视野,对外面世界至死不渝的好奇心,总想跑出去闹一番世事,无疑深受工业文明的熏陶。
昔日小小油矿,今天已经变成了一个令人仰望的存在。在国内同行业中,有了巨大的存在感,这是石油老前辈们筚路蓝缕、艰苦创业的结果。回望走过的路,一百一十年,我们的白发油矿实在不容易。他的奋斗史既是一部光荣史也是一部心酸史。每一个石油人的心里大概都藏着一部长篇小说。
高安侠著的《野百合》讲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刚刚成立,百业待兴,各行各业急需石油资源。为了寻找油源,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石油勘探。
同时,为了帮助中国人民的工业化建设,大批苏联专家来华援建。
马克西莫维奇·克里洛夫是苏联巴库油田工程师,专家组一行三人来到了黄土高原腹地的小油矿,帮助这里的中国同行搞勘探开发。
在这个曾经为新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小油矿,克里洛夫遇见了美丽的石油女工慕容秋,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
不久,中苏关系恶化,苏联专家撤走,克里洛夫也不得不离开恋人回国。
慕容秋是个地主的女儿,解放后,父亲被镇压,她被迫流落异乡,下嫁给了黄河岸边贫困愚昧的光棍汉贵贵。因为婆媳不和,贵贵经常毒打慕容秋,以讨好辛苦将他拉扯成人的母亲。在女县长李一坚的帮助下,慕容秋离开了贵贵,投奔了油矿。
慕容秋在与克里洛夫的交往中,从一个因为特殊身份和离婚经历,而备受世俗歧视和心灵折磨的普通女子,渐渐成长为自强自主,敢于面对生活磨难的石油女工。从她的故事里,折射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妇女解放运动中,女性艰难曲折的成长历程……
高安侠著的《野百合》以中国大陆第一油矿为背景,真实地再现了这个已有百年历史的小油矿曾经几番濒临下马散摊,关门歇业的危险。为了求得生存与发展,几代石油人筚路蓝缕,艰苦奋斗,具有很强的现实启发意义。同时,刻画了众多人物形象,具有鲜明的石油气质和浓郁的陕北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