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中国餐馆不仅让受罪的胃得到了满足，意外在收获是让我真切地接触了几家在意大利的中国人……

我上过美国那幢被恐怖分子炸毁的高层建筑，却没有留下一字，倒是在街头的一座雕塑前久久驻足，那是一辆坦克驮着的巨型口红……

本书是陈忠实先生的最新散文集，书中具体包括了：中国餐与地摊族——意大利散记之一、威海三章——於梨华印象、关山小记、柴达木掠影、天之池、伊犁有条渠、在好山好水里领受沉重、1980年夏天的一顿午餐、泰国掠影——访泰日记等方面的内容。

自序：行走中的匆草一笔 

 别人的风景

中国餐与地摊族——意大利散记之一

贞节带与斗兽场——意大利散记之二

那边的世界静悄悄——美、加散记之一

北桥，北桥——美、加散记之二

感受文盲——美、加散记之三

口红与坦克——美、加散记之四

走进一个美国家庭——丹尼尔与王锦凤

泰国掠影——访泰日记

地铁口脚步爆响的声浪——俄罗斯散记之一

林中那块阳光明媚的草地——俄罗斯散记之二

 自家的山水

山连着山

延安日记

万花山记

鲁镇纪行

追寻貂蝉

伊犁有条渠

灿烂一瞬——凉山笔记之一

神秘一幕——凉山笔记之二

骆驼刺——车过柴达木之一

盐的湖——车过柴达木之二

天之池

威海三章——於梨华印象

漕渠三月三

在乌镇

黄帝陵，不可言说

在好山好水里领受沉重

从大理到泸沽湖

柴达木掠影

完成一次心灵洗礼——感动长征之一

黄洋界一炮——感动长征之二

太白山记

关山小记

再到凤凰山

走过武汉，匆草一笔

娲氏庄杏黄

1980年夏天的一顿午餐

从黄岛到济南——琐记一则

中国餐与地摊族——意大利散记之一

到佛罗伦萨时，我们几位中国作家都再也忍受不了意大利式西餐了，便指使意大利司机开着车满城寻找中国餐馆。

我小有得意。是我对西餐最早最先倒了胃口，大伙起初还拿我逗乐，蒋巍(东北青年作家)说，看见忠实兄每次面对西餐的痛苦表情，我反倒更刺激起来吃西餐的胃口。大伙便哈哈笑。我在首站西西里住的四天里，吃西餐很新鲜，离开这个美丽的孤岛之后便开始倒胃，每一顿西餐中唯一觉得可口的只有那种烤得焦黄酥脆的面包，而这种面包是自助早餐花样众多的面包族里最廉价的一种，类似于母亲在乡下的灶锅下用麦秸火烤干的馍馍。后来经过威尼斯、米兰再到佛罗伦萨，代表团的几位作家便一个接一个都控诉西餐的要命了，再也没有谁要笑我们“乡村土胃”了。我的小小得意也不必说出口，其实靠吃中国饭长到这个年纪的中国人，恐怕谁也很难使胃口一下子调整到洋西餐上来，吃稀罕当然可以，赖以为生就受罪了——五十步笑百步。

追寻中国餐馆不仅让受罪的胃得到了满足，意外地收获是让我真切地接触了几家在意大利的中国人。

在一条记不清叫什么名字的街道上找到了一家门面不大的中国餐馆。餐馆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中国餐馆其实很好找，不仅是因为多，而是汉字招牌十分突出十分显眼。即使在天黑，即使街巷里灯光依稀昏暗，无论大街无论僻巷，一枚筒状的灯罩上几个蓝色或红色的汉字所标示的餐馆的名字，在满街巷的意大利文招牌之中，恰如中国城市里走过一个或几个金发碧眼的欧美白种人一样醒目易辨。

这家中国餐馆门面不大。也就是那种窄巴的小两间。老板是位青年男子，见我们进来并不显得十分热情，比招待一般客人热烈的程度有限。招呼我们坐下，一位更年轻的男招待便送来茶水，并问询点菜，随之又回前台给老板报菜去了。我们几位便坐下喝茶。年轻的男招待旋即又来了，瞅着我的脸问，中国作家代表团里有没有一位陈先生。我被人称呼惯了同志和老师(当过小、中学教师)，却依然不能习惯先生的称呼。当他得到我就是陈先生的确认后，便喜形于色地到前台向年轻老板回报了。年轻老板就来到我们的餐桌旁，说他刚刚看过中国侨联发行到海外华人中间的《侨声报》，报纸上有介绍我的文章，还配着我的一幅肖像图画．他是从那图画和我的脸孔对上号的。我也顿生奇异，讨过那张报纸，文章是中国作家协会李炳银朋友写的，那插图却是一幅漫画肖像，对我脸型和脸上的几道皱痕极尽夸张，连我都忍不住笑我丑陋了。男招待和年轻老板都很得意各自观察顾客的眼底功夫。我也真佩服了漫画艺术的魅力，对我丑陋脸型和丑陋皱痕的极端性夸张，更使读者容易抓住特征，也使我无法躲避。

女老板接着来了。女老板被介绍说是年轻男老板的妻子。女老板不仅年轻也很漂亮，白皙的皮肤，温柔敦厚的神色，没有夸张矫饰的热情，握手介绍认识之后便坐下拉起家常来。我这里之所以选择一个“拉家常”的词汇，确凿是和她交谈时的感觉，经过一年时间的沉淀后回忆那情景依然觉得是一种没有任何矫情娇气的交流。我们几位已经逛过意大利四个城市，全都在经过翻译的语言过滤中和意大利人作“学前班式”的交谈，都希望能直接说话而厌倦了那种过滤式的翻译，大家便争相争宠似的向女老板发问。

女老板姓王，中国温州籍，68级初中生，丈夫和她同籍同乡同等学历，而且都“上山下乡”接受过锻炼。她们大约80年代中期闯到意大利，落脚在佛罗伦萨，做餐馆生意，经营运气不错，已经买下这个两间门面的餐馆了。她和他都说经营靠运气，和她同样开餐馆的一位同乡已经破产且负债累累，论起精明和方方面面，似乎并不在她们两口子之下。她和他就特别庆幸自己的运气。她和他已经把属于各自那个系列的亲戚引到意大利30多个人，大都在佛罗伦萨做事。他们对这些亲友的帮衬办法类似于互济会，大家给某个初来者凑一笔钱，帮他谋划一个挣钱的项目，然后由他去经营，到他赚了钱以后再偿还。这样的互济手段居然十有八九都获得成功，他们夫妇两大干系的亲友30多人在佛罗伦萨不仅站住了脚根，而且还都混得可以。

令我惊讶的是，这位女老板80高龄的母亲早已移居佛罗伦萨，刚刚回温州探亲去了。从北京到意大利3次换乘飞机旅途折腾二十七八个小时，我们几个人来时全都累得难以支撑，而这位年过八旬的温州老太太几乎每年都要做一次佛罗伦萨到温州的往返旅行，真是够精神的了。

她说她挣是挣了一点钱，然而也累得够戗，从早到晚都需要小心谨慎地做好每一件事。到了晚上关门之后，心底的寂寞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加深加重。“忙活一天晚上打开电视想轻松一下，看不了一会儿突然在心里冒出一句，电视上说的这些事与我有什么关系?马上就觉得虽然身在这个国家，仍然是无法跟这个国家贴近。这样长年累月下去，你说人的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她很真诚地反诘，显然不是要我和我的朋友回答的，只是需要一种交流和理解。

她说80年代初刚来佛罗伦萨时，这个城市的华人不过二三百人，中餐馆也只有几家；几年间，通过合法和不合法的移民手段，这个古老的却够不上大都市的佛罗伦萨城里，根本无法统计有多少中国人，中国餐馆已经接近3位数了。更惊人的是，她说罗马城里已有近300家中国餐馆，有多少中国人就更难以估计了。急骤增加的华人多数属于非法移民，多数是从德国、法国转道偷渡到这个亚平宁半岛上来的。据说在欧洲，意大利对待非法移民的处治措施是最宽松的，德、法严厉甚至可以说惨无人道，所以那些没有技术专长，文化不高的偷渡者有的是自己跑到意大利，有的是被上述国家驱赶过边境的。其中许多人在罗马等大都市的郊区租赁尽可能便宜的地下室开办皮货作坊，雇工当然也是中国青年，因为无证生产自然属于秘密状态，拿我们的习惯称呼为“地下黑工厂”。这些作坊主的产品往往敢于贴上名牌的标签招摇上市。警方的打击也是周期性地一松一紧，类似于我们国内每隔一段时间便搞一次“集中突袭”行动。每当此时，这些作坊主和雇工便闻风而逃，关了作坊门，背上面包逃遁到郊区的山林里风餐露宿，多则一周，少则三五天，风声一过，他们又悄悄返回城里潜入地下继续作业。比起这些地下作坊的人来，他们两口子已算是很值得羡慕的了，生意经营得不错，早已取得合法居住的权利，而且雇佣着一个意大利女孩招待。P2-5

行走中的匆草一笔

这是我为天卿编的第二本散文集。第一本是《凭什么活着》，属于他所供职的时代文笔出版社首创的作家的《我的人生笔记》系列图书中的一本。记得这本集子刚刚印刷包装完备，正好赶上在北京开着的图书订货会，他从会上给我打来电话，说这本书的订数和销量挺好，话音语调里是毫无掩饰的兴奋。我听着当然更为兴奋，读者愿意买我的书，既是我写作的当初目的，也是我文学生涯几十年来不曾改变的目的，更是往后余生写作的终极目的。在我对文学创作意义的种种的理解中，只有目的这一点不曾动摇和变化，即：当作是一种交流方式，是作家把自己对历史对现实人生的种种体验述诸文字，然在进入读者的视野，达到之中交流，书销的多，交流的身会层面就大，这是一个作家创作生命的意义所在，和作家存在的自信的原本土壤。

我从天卿的话语里更感动他对编辑工作的津液精神。他事物巨细操作一不书，从一个标题的设定到目录的编排，从一字一句一个标点的审校到一幅图片的挑选，这个工作量的大而繁琐且不论，更提心吊胆着这本书进入市场的销路，出版社靠图书发行赚取利润，销量太书包酒会亏本，不说扩大再生产，编辑的饭碗里也会由稠变稀，这是谁也难得抗拒的商业观点。支持某些社会价值很高的冷门书籍，也只能在利润较为雄厚的基础上体现这种善行以举，否则如何高利润都是空话。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感到安慰，不致使天卿的一番美意一腔热情万般辛劳落得陪钱伤心。

这本散文集是天卿提议让我选编的，据他传达说是他的主管领导的意思，在看了我的散文随笔编后，想到把我写的行走空地的观感另编辑一本，我顺意接受了。余年来，我受邀到许多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地方走过，也有几次走出国门到个别民族生活的国家欢瞻，随感而发写下一篇游记随笔。这回编选的时候，让我有了一次系统回顾这类游记散文的契机，我便对自己的这类文集有一个基本判断，当作这些短文的诱因，总是发自一种感动，或因一个在政治在文学在艺术利于卓有建树的人，我在他曾经吃过饭的碗写过字的毛笔睡过觉的木版床的时候，往往会能发出想张扬这个人某一点令我钦佩也得到启迪的精神；还有令人陌生而新鲜的风景，如波涛涌动着的森林的绿浪，寸草不生的柴达木，我在身临其中时的难以抑制的感受，都倾泄到纸上来。

我也发现了二十年来写过这类文章前后的差别。初前几次出门远行感到什么都新鲜，笔记很细致，单怕把那一幕一景遗漏了，就有点琐细了，尤其是第一次走出国门，进入泰国这个人种形态差异不大而生活形态却令人瞠目的国家，我竟然以一天不漏的日记下写下万余字的见闻。七、八年后我随着作家代表团抵达意大利的时候，不仅没有以日记记录行程见闻的耐心，甚至在一幢幢堪称绝品的教室里感叹连连，却不想用文字多写点什么。倒是在意大利国家博物馆展厅的墙上，发现了一枚不起眼的钢制器具，引发我深深的震撼。那是一种用钢铁打制的制止女性性交的贞洁牌，通常由远行的士兵出发前锁到妻子的阴部，在看见那具精心设计着倒刺的器物时，倒吸一口冷气，却无端地联想到中国城市里那些守志守寡的女人高悬在门楼上的贞洁扁，真是异物同工。中国人以教化为生，而意大利人却是处于个性的率直，不用多废唇舌不教化工夫，用一具兵器物一锁了事，可以彻底放心地去征服另一个国家的民族而不担心后院发生事了。中国和欧洲都经历过封建时代的黑暗，仅就对女性的残害而言，没有性质上的差别，只是对付人人的手段显示着差异。我后来还去过三个国家，也是循着这种方式产生写作的兴奋点，我上过美国那幢被公布分析炸毁的高层建筑，却没有留下一字，倒是在街头的一幅雕塑前久久驻足，那是一辆坦克驼着的巨型口红。我在儿时就记住的红场和彼得大帝，到进入老境才得以身临其境的时候，却不想到什么。倒是被莫斯科地铁口汹涌如海涛一样的脚步声所震慑住了，那脚步声传达给我的是这个民族复兴的力量和自信心。

我把这些随记连感式的散文分成两集，一集是国内，一集是国外，为给这两部分文章概括一个标题却费了心思，随后还是想到最切贴的用语，分为“自家的山水”和“别人的风景”。是的，无论我走到内蒙大草原的深处，亦或是海南岛天涯海角的崖壁前，云南山寨里唱着各种山歌的苗族阿瓦族不无怪异的习俗，我都有一种陌生里的熟知和亲切，说白了就是“自家的山水”。反之，在南亚在欧美，无论遇到的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或奇观，还是从传媒或图片上早已见识过的人文或地理的景致，终究都改变不了“人家的风景”这个划界：我在欢览被人的景观。看被人的风景，无论自然的人文的，无论历史的或现实的，在最深处的感知和最直接的视角里，确实和游览自家的山水里是不一样的，因为同样的山水同样的景观，不同的人看了有不同的感受和各种文字色彩的表述，那都是变着各个意趣和审美主体的差别注定的，我把我的感知和体验比较集中地拢集在这本书里展现给读者的时候，尽管不无诚惶诚恐却相信是真实的，即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体验，少有娇柔或虚伪，这一点让我踏实和自信。天卿已经给我编辑第二本书了，至今只通过话而尚未谋面，看着以熟悉到掂起话筒只听一声，便知是来自遥远的东北的那位尽职尽责的年青编辑李天卿了。陕北民歌有一段广为人知的情歌，唱的是在相邻的两个山头的青年男女，“咱门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儿难。”我和天卿得益于先进的通讯设备，正好倒是“拉个话话而容易，哎呀见个面面难”了。

2007．3．24

于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