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和《二刻折案惊奇》均为明末凌蒙初所着,与冯梦龙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齐名,皆为明代“话本”、“拟话本”的代表作品,在中国小说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世称为“三言二拍”。
本书共四十卷,独立成篇,共四十篇,是第一部由作者草原仿“话本”体裁编写的“拟话本”白话小说集,也是一部具有现实主义意义的俗小说集。作品趣材广泛,内容丰富,它们生动地描述了封建时代官场行衙门的黑暗,科举制度的弊端,炼丹拜金的荒唐,僧侣的谋本兴渔色,挥霍纵欲的世风,一夫多妻的恶果,贫穷兴富贵的对立,市侩的狡诈及诚的商人的仁厚,等等。这些五光十色的故事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没落。全书大多数作品故事完整,情节曲折,人物刻画传神,摹拟人情世态真实,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雅俗共赏的奇篇。
然而由于时代的兴作者世界观的局限,作者在全书的创作中,不能超越自我的庸俗,同时也不能超越当时读者的庸俗,这种情趣流至笔端,便形成本书部分作品趣味低级的一面,其中包含了封建思想的糟粕,这就要求今天的读者应带着批判的眼光来阅读这部分作品。
《初刻拍案惊奇》内容很复杂,思想倾向也不尽相同。故事题材虽多出自前代著述,但经过凌氏的再创作,却表现着晚明的社会现实和时代气息,浸含着凌氏本人的思想观念和愤世俗的不平之气。
《初刻拍案惊奇》中具有认识价值和积极意义的作品主要以下二类:
其一是描写商人思想行径、命运遭际的作品。《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首次描写海外贸易的内容,通过文若虚经商的命运和致富过程的描写,对商人发财欲望加以肯定。《李公佐巧解梦中言,谢小娥智擒船上盗》,描写了申兰、申春伙同盗贼打劫暴富的现象。这类作品客观上反映了明代中叶后由于资本主义萌芽所带来的经商热和当时商业活动的一些特点,也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商人看法的变化,说明商人和商业在小说中进一步被关注和肯定。
其二是描写婚恋的作品。在这类作品中,凌氏表现了较为进步的妇女观和婚姻观。《张溜儿巧布迷魂阵,陆蕙娘立决到头缘》,表现女主人公陆蕙娘具有“能从萍水识檀郎”的慧眼,赞扬她“巧机反借机来用”的勇敢机智,肯定她逃脱拐子丈夫张溜儿纠缠与情投意合的情人私奔的行为,表现出一种新的道德观念。《酒下酒赵尼娱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怨》写巫娘子受编失身后,贾秀才不但能理解她,还与她一起报仇,也体现了新的观念。《通闺闱坚心灯火,闹囹圄捷报旗铃》写罗惜惜对父母包办婚姻的反抗;《宣徽院仕女秋千会,清安寺夫妇笑啼缘》写少女速歌失里与父母悔盟迫嫁行为的斗争。这类作品表现了倡真情、反礼教的思想,反映了市民的思想趣味。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日:“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希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惠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直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历诊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
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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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有之:“少所见,多所怪。”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昔华人至异域,异域咤以牛粪金。随诘华之异者,则日:“有虫蠕蠕,而吐为彩缯锦绮,衣被天下。”彼舌挢而不信,乃华人未之或奇也。则所谓必向耳目之外索谲诡幻怪以为奇,赘矣。
宋、元时有小说家一种,多采阊巷新事,为宫闱承应谈资。语多俚近,意存劝讽。虽非博雅之派,要亦小道可观。
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轻薄恶少,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界,广摭诬造,非荒诞不足信,则亵秽不忍闻。碍罪名教,种业来生,莫此为甚。而且纸为之贵,无翼飞,不胫走。有识者为世道忧之,以功令厉禁,宜其然也。
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时陋习;而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肆中人见其行世颇捷,意余当别有秘本,图出而衡之。不知一二遗者,皆其沟中之断,芜略不足陈已。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其事之真与饰,名之实与赝,各参半。文不足征,意殊有属。凡耳目前怪怪奇奇,当亦无所不有,总以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则可谓云尔已矣。若谓此非今小史家所奇,则是舍吐丝蚕而问粪金牛,吾恶乎从罔象索之?
即空观主人题于浮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