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随笔,多从感性出发,因心思缜密、下笔温婉,写来写去,便似涓涓细流,最后汇聚成溪,成河,碧蓝澄澈。
陈蔚文的文字却有着别样的异质。在灵秀之外,她的不同在于对底层生活的关注,对边缘小人物的把握,还有亲情、死亡。这使她观察阅世的视角有了向下俯视的力量,文字也顿然朴实厚重。这一点,是有些闲来院中花下喝茶的女性随笔作者所不能抵达的。她写乡间,“路边山坡的这些坟,它们热闹地挨挤着,户户庭阶明亮,令人觉得死,或者真是另场安喜”。她写良辰,“春节像只徐徐走近的兽,已经闻得到它愈来愈浓的体味了”。你以为她只会桃红配柳绿,但,却间或有一抹沉重的暗紫或黑色加入进来,这就使画面呈现的质感不同。仿佛是明末烧出的茄皮紫釉,泛一点蓝。
明清之际,文人李渔以生活讲究优雅情调立世,兰溪亦因其特立独行而闻名。蔚文呢,则深蕴兰溪女子的娴静与温雅。她的文字,慢慢读来,宛若一曲颈长瓶静抱花于怀中。偶尔停顿下来,读到佳句点缀,仿若可以吹皱一池春水。因而让我想见兰溪此地,是木兰花慢,亦是醉花阴处。
辑一 有声
四声部·女
恒温蔡琴
“不了情—2006经典老歌全球巡回演唱会”——蔡琴真是经典,还不是时间熬炼成的经典,她的嗓音从一开头就奔了经典去。醇厚,任什么烂音响拿她的碟试机,效果总变深沉,尤其那首《被遗忘的时光》,“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她的声音具物理功能,能让便宜器材听起来也不寒碜。
好些年前,喜欢她的声音,像迷渡口、雾别这样一些意象。她的喉咙构造类似酿酒器具,设置了过滤与发酵工序,适于清唱,深厚悠扬,满腔心事要诉。国内,流行女歌手把中音唱得出色的不多,中音美感近似年份好的红酒,如1982年和1990年的法国酒,20世纪后40年中最出色的。红酒适宜的存放方式是瓶口向下,保持15至30度的倾斜角度,以防空气进入,另可吸附杂质。好的中音也是,滤掉浮尘,汩汩地,缓慢倾倒出绸缎样的歌声。
蔡琴倒得有些频繁,演唱会不断,近年很是活跃,酒不再装在地窖的大木桶里,进了商场超市,拿取方便。她声音是出世的,人是入世的,因为传播广,她的声音成了符号,怀旧派的地标。地标周围易结集人,人多就喧哗。一支好的红酒,存放很重要,适当的环境,包括10-15℃之间的温度,75%左右的湿度,避光,免振动,无异味——好的声音与人,其实也是这样吧。
对我,蔡琴好像过去了。或许饱和的事物会伤害想象力,一首再美的歌连播两个月只能成为停靠在8楼的2路公共汽车,再稀罕的菜蔬进了大棚也只有随行就市。
当然,蔡琴也还是当得起经典的,她恒定,温暖,听她歌的那段日子我还年轻,闲,在她的歌声里看书,常立在窗口看放学孩子们经过,听见他们的喧闹声就要烧午饭了。那段时日是最自由的,以前不曾有过,往后也不能再有了。现想起,才觉得那些个上午和下午,能清晰听见风从耳边跑过。
黯金的欧阳菲菲
欧阳菲菲,一腔爆发力的中音,不羁,有尘世气,当下的,像只挂满世界各地登机牌的皮箱,箱子下方有她英文名缩写,黯金色。
是一次找鲍比达的音乐时找到她的专辑,听到几首非常好听的歌,比如《出境入境》,片头是机场引擎的音响效果——使我日后一想起她就想到机场,竖起衣领的女人提着皮箱,早习惯一个人来去。
比起蔡琴的通行,她是小币种,网上有关她的个人资料很少,清晰些的照片更难搜。还是因为一首《感恩的心》她才被更多人听见,不少商场把此歌作为结束曲播放,作为对上帝们购物一天的答谢,不过听到的人也未必知道唱的人叫欧阳菲菲。
说来,鲍比达的曲风与她的声线真是搭——流行音乐的江湖上,鲍是身手了得的人物,其父曾在上海当过多年乐手,后移居香港。鲍比达很小起就涉足音乐,为生计七岁就在夜总会表演萨克斯、吉他,在亚洲多家著名饭店及夜总会任过最年轻的音乐领班,之后到美国修读,成为香港最炙手可热的音乐人。这么个经历的人,写出的歌正适合欧阳菲菲来唱,两人都有出境入境的气度。
对歌手,最不幸就是声音雷同。很多女歌手是这样,来去如水花,但欧阳菲菲是块礁石,不显眼,质地坚硬,时间可以冲刷,但不会湮没。她不是每首歌都好听,但她唱过若干首好听的歌,她的生涯就有了交待。
2006年的超女谭真真乍听有点像她的感觉,再听不像,谭的声音哑,高潮部分堵在那,出不来只有咽下去,加上些技艺,歌声有了把玩之意,让人听着着急,同年的超女乔维怡也翻唱过欧阳菲菲的《逝去的爱》,唱得不错,但相形之下还是嫩,唱得精致了,雕琢痕迹就明显。
欧阳菲菲当然也有技巧,气息包裹住技巧,她把每个字直接咬到听的人心坎上,咬得准,听得人才会凛冽地疼一下(多数歌手咬不准,听得人只觉痒,如被撩拨)。你听见一个女人的风尘——这词不负面,别误会,它是鞋底积攒的尘埃,是一个人灵魂的皱褶。北大孔庆东同学言,“人生在世,须如豆腐,方正洁白,可荤可素”,如果蔡琴是素,欧阳菲菲,她便是可荤可素了。孔庆东同学还说,可荤可素,人生才算莱上齐了!
有梅艳芳
一个女人叫艳芳是市井且俗艳的,但她姓梅,又不一样了。
她虽热心公益,事毕功成,可为什么,我一直还觉得她是问题少女梅艳芳,无畏无惧,仍是那个五岁就在妈妈所创办的锦霞歌舞团走唱公园街头的女孩?黑皮裤,金色短上衣,眼睛画得如波斯染缸,唱《风的季节》,沧桑的嗓音从少女时就老了,而到辞世的40岁,她的声音也没更老,底子里仍是挑衅与江湖气,只是添了些幽怨,《胭脂扣》中女鬼如花的幽怨。
我有个朋友,电台纯音乐节目的主持,讲话慢条斯理的女子,居然会唱不少她早年的歌,《蔓珠莎华》《誓把冰山劈开》,粤语唱来有种码头意气——码头这个词,其实多是来自港台片的影响,不是东方之珠那种灯火通明、国昌民泰的码头,是小马哥古惑仔堆着可疑麻袋的码头。
70年代生的人,模式教育下的蛋,发飙不到哪去,想表现身体里边缘点、另类点的那根筋,听唱粤语歌是种途径,不是王馨平式轻吟浅唱的情歌,而是梅艳芳的早期歌路,魅惑的,不良的,冰山大火,烈焰红唇。
买过张她的CD,是她前些年出的,歌算不得好听,听一遍就搁起了,不过她气息还那么强烈,这气从她早年丧父、以唱养家开始积攒。她跳的舞、喝的酒、流的泪都在里头,“我不觉得我有过人们所说的那种童年,因为我的心态在登台表演后,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起来,由女孩变成了少女,”她在自传中说。
童年,这是决定一个人一生的溯源地。所有人的一生,不过都是童年生活的某种最深层的延续。一个过早失掉童年或从没有童年的人,到成年须用铺张的喧哗才填得了那空洞,填过后才又发现,那洞是无底的,越填越深。
你注意没有,梅艳芳的舞台造型多浓烈繁复,庞大妖娆的头饰,发亮的衣裙环佩,能尝试的她一一尝试,换了“百变歌后”的名头,还有她的声音,是多少年人前的烟酒和人后的眼泪炝制的,海风般咸和沉的嗓子。
女友说,“她这一生,活得够花红柳绿,得到了格外的成全。然而,也有被彻底辜负的那些”,真是这样,只有被彻底辜负过的人才有那股艳红的杀伐决断,以及无告。P3-6
四季很好,你若在场
从窗子下望,院中桃花开了一树,还未全开,所以也是最好看时。绿叶和花骨朵淘气地在枝条上到处打滚,年画般的红配绿,仿佛听得见咯吱笑声。再一会,它们脱了稚气,薄施水粉,直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然后,开得最盛时必来一阵雨,任何一种花的退场总有雨引领,绅士的雨把桃花一直送返大地。
春天,蓝印花布的江南,梅雨,火车窗子,窗外肥头大耳的庄稼,绿蒜薹……不过春天也不总是叫人高兴,有清明,谷雨,万物俱兴中会穿插些梅雨情绪。
但春天终归好,花映前川,四季中刚开席的绮筵,酒在杯中,为春风吹皱。
有年她去扫墓,公路边下车,要走一段不短的路才到村庄。小路窄,太阳明晃晃的,南方四月有时就相当热了,穿一件衣衫还出汗。枝条老来绊脚,要么撩人脸颊,夹道的映山红东一丛西一树开得烂漫,她真想把它们一古脑搂进怀。
扫墓间隙,村庄里的亲戚采野葱,越是坟堆边越生得密,野葱性热,味道比普通的葱要泼辣(难道是毗邻死亡的缘故?)。她惊讶,长在坟堆近旁的东西吃来不会……有碍吗?
有的野葱挨着碑石,那不是把一个人的生平吃下肚了吗,就算它们性热,有些寒意还是发散不掉吧?
田梗地头间的碑石明明在大日头下,她却觉得它们始终在一片阴影里。不过,春天和暖的风化解了些,她在田地间晃来荡去,看村庄里的人采茁壮的葱,小孩子捡放剩的鞭炮。
回去,公路边等了许久的长途车,灰尘一路追着车轮。在路边小卖店等,一条公路看不见头,下午三点多的光景,骄阳下,她突然迷惑自己怎么坐在这里,要去哪,为什么是此时而非彼时,到底有没有车来载她?
车子终于来,稀里糊涂上车,左手拎一卷亲戚让她带回的晒蔫的野葱,右手抱一捧映山红。引擎盖旁的座椅,发动机滚热的气流把人都快烘熟了!那是25,还是26岁春日里的一天?
春属木,夏属火,夏的脾气大,不下雨则已,一下就倾盆。逢大雨,家里总是正好吃黄蛤,一种小小的贝类,鲜美,晚餐桌上东一撮、西一堆的壳,这种巧合也不知什么道理。
天是黄的,沙漠色,像有千军万马正奔驰而来,蹄子卷起隆隆沙尘。隐约的闷雷,暴雨大作前的声势,这样的天气让人不安,雷声像要把内心深处的恐慌撼动。阳台花木在大风里东摇西晃,那盆最大的灰绿瓷缸种的山茶被绳子牢牢缚着,生怕它受不住大风蛊惑,一跟头跳下。
大雨总算下来,横扫,涤荡,豁出去了!真如一个人终于吐出一口郁积多年的气,搬掉心上困厄已久的石,痛快!
多年前,每逢夏日这样的天气,年少的她在阳台胡思乱想:这样震动的天气是藏着一些暗示的,她想,暗示什么呢?是不是暗示日子将会斗转星移,暗示那些铅灰终有一天将由草绿覆盖?上天是允诺了她一个,还是允诺了千万个?要是遗漏了她,该如何是好?
她有时觉得思绪庞杂如负赘;有时又空落无比,正如荣榷说的,“难以忍受的静止点”,空到任何经不起推敲的影影绰绰不用叩门都可径直闯入,它们如幽灵盘桓一圈又走了,撇下她,从残存气息推断命运。
雷雨停后,知了叫起来,美声组的知了,叫得那么亢亮,表明对晚饭的满意。她立在阳台听,不嫌聒躁,树上雨水都快被它们震下来了。院里忽有更大动静,一楼夫妻吵架,地势便利,女的一吵就冲到院当中,寻全院人做她后盾。男的久经沙场,毫不犯怵,一条嗓子同她单挑,手上还修着冰箱,他提早办病退后,倒腾二手家电,屋里满坑满谷都是收来的旧家电。几年后,两人离掉,这是男人一生中离的第四次婚,他有大大小小的孩子若干,没一个同他亲近。去年,六十好几的他卖了房,到郊外农场给人看管园子去了。
夏天夜晚,八九点还有天光。这时,到荷塘走走是很好的,但城中没有映得出月色的荷塘。荷是她爱的,夏之所以成为夏,部分意义在于有荷。
“……开着谢着/都有梦的反光/这世上 因为有荷/多少令人惊喜”,如果这算诗的话,这是她早年写给荷的一首粗糙情诗。
阳台上两盆荷开了,寻不到荷塘,只有把它们请回。是花都美,但似荷这样,美到有禅意的少。不是老僧般枯寂的禅,是有风华的禅。
“好的画,迫近神而和神结合。它是神的完美抄本,神的画笔的阴影,神的音乐,神的旋律”,米开朗琪罗说,好的季节也是这样,如秋天。
植物宁和,云朵宁和,远山宁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向西天取经的何止玄奘四徒?谁都在个人路上向天竺跋涉,证果,得道。
自涩而熟,但又不致熟向萧瑟,天凉得刚好时,就是秋了,良乡栗子满街的2006年秋,她习惯在一家柜前买,收钱是名短发女子,圆脸,端正白净。几麻袋栗子堆在屋子后半截,男人大力翻炒,边炒边从中拨拉出劣的。有客等得急,催他别挑,赶紧着炒。他不理,埋头一粒粒拨拉,客人急得跳脚,复催,他冷张黑脸,“你不买就算,我就这么卖!”吵架的口气,短发女子竟也不劝,笑微微地,既不怕他上火得罪客,也不怕客走掉。而客竟也等下去,有点讪讪的。
柜内的她略丰满的身量,像一枚饱满的良乡栗子。她老笑微微的,可能和身后炒栗子的黑脸男人在一起安心。栗子季一过,他们不知要上哪去,来年秋也不知还会不会来。
过天桥,远远的,一轮月,米黄,光晕温存。下天桥,过十字路口,前面有人竟牵着匹马,矫健温良的马,默默跟着主人靠路边走,倘在乡间石子路,万籁俱静,会听到达达马蹄声。
一轮月,一匹马。就是秋了。
秋天的天很高,不过也就到鸟的翅膀。
元宵,鞭炮时而密集,时而零星。阴雨,她在厨房和父亲闲话,他说,老家过元宵特别热闹!哪像如今冷清。那时舞龙的,舞狮的,光龙就有板凳龙、竹叶龙……狮子坐在轿内,轿子分外漂亮,锣鼓震天,人声鼎沸,舞着舞着,狮子从轿中腾地一跃而出抢彩球,那真叫好看!
父亲说他小时就是因为跟狮子有回跟迷了路,一直走到近郊。天黑透了,那时近郊荒僻,既无农家土鸡店,也无国道鱼,好在一对开小杂货店的穷夫妻心肠好,把父亲沿小巷送回,男人还是让父亲骑“琅琅”(音,指骑在脖子上)回的,走了不短的路。次日祖父拎了条鱼和几包糕点上门表谢。父亲说,他们如今肯定不在了,故世多年也无人知晓。
父亲有些感伤,家乡和童年,这两处是许多人想回却再回不了的地方。她不知该说什么,有些感伤是不能劝慰的。
院内放焰火,高楼间,焰火凌空绽开,一大朵一大朵,很美的颜色,她看着——并没生发特别感慨,像认同天地间的一切,认同这阴霾的天。和家人的晚餐,与父亲的闲聊,还有冲天焰火,认同今年的元宵和往年不同,和任何一年都不同,虽在老去,但很好。如那首歌,《春夏秋冬》,“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冬天多灰我们亦放亮,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
该在场的都在场,这刻,同在这世间。
远处,灯火闪亮,高架桥上车如蜉蝣。客厅电视里演着闹哄哄的长篇连续剧,女人涕泗滂沱,换台,选秀节目中的男人哽噎着。不如找本书翻,书架上,或薄或厚的书脊,在灯下如沐清风。
夜深,静下来,静到可听见电流通过的轻微声,虽没蛙鸣、稻田里的虫吟,夜还是静的。对面楼群的灯光陆续熄掉,也有通宵不熄的,半夜,如果她没睡着,如果偶起身,往外张望眼,总看到有窗口亮着灯。
不睡的人在屋里做什么呢?总有些在夜里不肯睡去的人,在多数人睡着时,他们醒着,在偌大天地间,渺小又静寂地坐它一会。从窗子看看外头,搭几眼天,再小的窗因为星星的关系,这刻也是开向无垠的。
2007年春午夜
蓝
铅灰克制,褚石老成,暗红蹊跷,乳白含情,棕黄温驯……每样颜色都有它的性情。
蓝是高渺的颜色,宽广、慈宁,如《飘》中媚兰的品性,她使一场酷烈的南北战争有了让人安心的地方。她死后,连那么骄傲霸道的美女郝思嘉都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丢了魂一般。
蓝好脾性,给人日寸间,放天地一马。
鸢尾,风信子,天蓝苜蓿,马蔺,某些非洲堇……还有爬满藤架、鼓圆了腮帮子在童年夏天吹小喇叭的牵牛花,都是蓝的。通常,蓝色花较少见,且大部分长在高山和湿地。
这会,我抬头望见的天也是蓝的,极浅,漂洗过一季的棉布(成分标签见光阴右下摆)。久望,蓝的深处像会垂下一架绳子编结的楼梯。
尘世间事物,有一些蓝的成分,就有了让人停驻一会的耐心。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要若无其事地泡泡茶/想想别的/打几个电话……”像小诗里说的,这世上,美好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顾左右而言他,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2007年谷雨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