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是20世纪英国最独特和最有争议的作家,被称为“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他生前曾抱怨,300年内无人能理解他的作品。但从20世纪60年代其作品开禁之后,他立即成为人们最熟悉与喜爱的著名作家之一。
在短短20年的写作生涯中,出版了12部长篇小说、50多篇中短篇小说、多部诗集、大量的散文随笔和一些翻译作品,是英国现代文学艺术领域内罕见的文艺通才。其小说写作风格跨越了写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两个阶段,并均有建树,而在后现代主义理论观照下,亦彰显新意,成为文学的常青树。
本书为英汉对照读物,收录了劳伦斯小说作品中的精品。
这里收入的六篇劳伦斯中短篇小说,前四篇均创作于作者大学毕业后当小学教师期间(1912年前),那正是劳伦斯在生活上捉襟见肘、爱情上迷惘焦灼的时期,但也是他在文学创作上生机勃发、清纯质朴的时期。这四篇小说取材于作者最为熟悉的故乡诺丁汉小城小镇生活,人物性格鲜明,叙述语言清新细腻,浓郁的地方风情和草根人民的道地口语,这些都是其他同时代的英国作家们所难以企及的品质,非劳伦斯莫属。当年的劳伦斯成为伦敦文学界突然闪烁的一颗新星,凭的就是这种鲜活、灵动和血运旺盛的文字,令那些无病呻吟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和已经摇身成为雅士骚客阶层一员而与自己生长于斯的劳动阶级彻底隔绝的底层文学青年相形见绌。这一段时间的写作为劳伦斯铺就了通往大师地位的最初一段石子小径。看一个大师成名前的小说如何精雕细琢、苦心经营,方能明辨大师何以成为大师的轨迹。
受伤的矿工
他配不上她,大伙儿都这么说。可她不后悔嫁给了他。他十九岁上就来求婚了,那会儿她二十。他是人们称之为精瘦的小个子那种人,矮个儿,黑皮肤,一脸的热情,昂着头,挺着胸,走起路来神气活现,让人想起一只交尾季节的鸟儿,浑身紧绷绷的充满活力。他是个好样儿的工人,在矿上挣着一份优厚的薪水。他家境不错,攒下了点儿钱。
她是“高地”餐厅的厨娘,高挑个儿,皮肤白皙,文文静静的。霍斯普在街上看到她,就开始在她身后尾随,从此对她紧迫不放。他不喝酒,人也不懒惰。尽管有点头脑简单不算聪明,但浑身充满了活力。她掂量了掂量,还是答应跟了他。
他们婚后就搬到斯卡基尔街住了。那座很像样的宅子有六间房,装修是他们自己做的。这条街沿着长长的陡坡而建,街道很窄,不像街道,倒像隧道。房子的背面俯瞰着邻近的牧场,那是一片宽阔的谷地,有农田,有树林,谷地的底部是煤矿。
他在自己的家里俨然是一家之主。而她对矿工的生活方式则一点也不熟悉。他们是周六晚上结的婚,可周日晚上他就说:
“把我的早饭摆在桌上,把我下井用的东西都放在火炉跟前。我得五点半就起来。你什么时候想起再起来。”
他教她怎么用报纸铺在桌上当桌布。她刚一表示不同意,他就说:
“大清早儿的我可不要你的白桌布。我让你凑合你就得学会凑合。”
他把他的厚毛头布裤子、干净的背心或者说是厚法兰绒坎肩儿、一双长袜子和井下穿的靴子一一摆放在炉前烤热了,以备明早穿。
“你看明白了?每天晚上都得这么准备。”
五点半他离开了她,根本没说句再见,穿着衬衫就下楼去了。
他下午四点回到家里时,晚饭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他一进来就把她吓了一跳:一个矮小健壮的人,脸上一条条的黑道子,黑得难以形容。她身着白罩衫,围着白围裙站在炉前,白白静静的,纯粹是一幅美人儿图。他穿着沉重的靴子笨重地走了进来。
“今儿过得怎么样?”他问。
“我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呢,”她温柔地说。他一脸黑,棕色眼睛里的眼白冲她闪动着。
“我也盼着回来呢,”说着他把他的马口铁水壶和午饭包放在碗柜上,脱下外衣和坎肩儿,摘下围巾,拽过扶手椅坐在炉前。
“吃饭吧,我饿坏了,”他说。
“你要不要先洗洗呀?”
“洗什么洗?”
“唉,你不能这么就吃——”
“噢,得了吧,太太!我在井下不是也不洗就吃午饭?上哪儿洗去呀?”
她端上饭菜,坐在他对面。他一头一脸全是黑的。只有眼白还是白的,嘴唇是鲜红的。看到他张开红嘴唇露出白牙来吃饭,她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的胳膊和手上沾着一块一块的黑;他那壮实的脖子黑得不那么厉害,因为有领子挡着,这还让她心里舒坦点儿。屋里有一股井下的味道,让人难以说出是什么味儿,潮乎乎的呛人。
“你的小褂儿肩膀那块儿怎么那么黑呀?”
“我的坎肩儿?是顶子上往下滴答水闹的。这件是干的,我上来时换上的。那儿有几个大衣架,我们换好衣服就把湿的搭那上头晾干。”
他跪在炉前地毯上光着膀子洗起来,这样子令她又害怕起来。他一身的肌肉。似乎十分专注地干着自己的事,心无旁骛,就像一头健壮的动物。他站起来擦着身子,赤裸的胸脯正对着她,看到他粗壮的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她不禁感到有点厌恶。 不过他们总的来说还是幸福的。有这样的老婆他真是骄傲得什么似的。井下的男人们尽可以拿他开涮,尽可以想法子把他从老婆身边引走,但他们怎么也不能不让他为自己的老婆感到骄傲,什么也不能削弱他那近乎孩子般的满足感。晚上他坐在扶手椅中跟她聊天,有时听她念念报纸。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到街上去,像其他矿工们那样蹲在地上,背靠着自家客厅的墙根儿,和过路的人逐个儿打招呼。要是街上没有过路的,他会照旧心满意足地蹲着抽烟。家境这么富足,怎能不满足呢?这媳妇算是娶对了。
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布兰特和威尔伍德公司的工人们就开始罢工了。威利参加了工会的罢工,所以他们的日子开始紧巴起来。家具钱还没有付清,又欠了新债。她发愁,费尽了心思,他则把这些往她这边一推了事。不过他是个好丈夫,把自己挣的钱都交她管。
罢工闹了十五周才结束。回矿上工作还不到一年,威利就在井下事故中受了伤,膀胱破了。在巷道里,医生说要送医院。可这年轻人昏了头,疯狂地大叫起来,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怕上医院。
“你回家吧,威利,你应该回家去,”管事的说。
有个小伙子通知她准备好床。她二话没说,立马就铺好了床,可是当救护车到达时,她听到了他挪动时疼得直叫,她感到自己几乎要垮了。人们把他抬了进来。
“您应该把床支在厅里,太太,”管事的说。“那样等会儿我们就用不着费劲往楼上抬他了,也省得您上上下下地跑腿儿。”
现在说这话太晚了。他们已经把他抬上了楼。
“他们让我躺在那儿,露茜,”他叫着,“让我在煤堆上躺了俩钟头才把我抬出了矿坑。疼,露茜,疼。哦,露茜,疼,疼死了!”
“我知道你疼得厉害,威利,我知道。不过你必须得忍着点儿。"
“你可不能这样儿,孩子,你媳妇儿心里受不了,”管事的说。
“我忍不住,疼,疼死了,”他又大叫着。他这辈子还没病过呢。他的手指头压碎了那回,他还敢看那伤口。可这回是从里到外地疼,把他吓坏了。疼到最后,他总算是消停了,疼得没力气了。
过了些时候她才给他脱了衣服给他洗洗身子。这种事他不让别的女人干,这种男人一般都挺羞涩。
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六周,疼得死去活来的。医生弄不大清他到底怎么回事,几乎不知所措。他能吃能喝,体重没轻,力气也没减,就是没完没了地疼,疼得他几乎走不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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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收入的六篇劳伦斯中短篇小说,前四篇均创作于作者大学毕业后当小学教师期间(1912年前),那正是劳伦斯在生活上捉襟见肘、爱情上迷惘焦灼的时期,但也是他在文学创作上生机勃发、清纯质朴的时期。这四篇小说取材于作者最为熟悉的故乡诺丁汉小城小镇生活,人物性格鲜明,叙述语言清新细腻,浓郁的地方风情和草根人民的道地口语,这些都是其他同时代的英国作家们所难以企及的品质。非劳伦斯莫属。当年的劳伦斯成为伦敦文学界突然闪烁的一颗新星,凭的就是这种鲜活、灵动和血运旺盛的文字,令那些无病呻吟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和已经摇身成为雅士骚客阶层一员而与自己生长于斯的劳动阶级彻底隔绝的底层文学青年相形见绌。这一段时间的写作为劳伦斯铺就了通往大师地位的最初一段石子小径。看一个大师成名前的小说如何精雕细琢、苦心经营,方能明辨大师何以成为大师的轨迹。
事实上,劳伦斯的所有代表作都与他生长于斯二十几年的故乡血肉相连,有评论家甚至认为这里收入的《牧师的女儿们》里有后来惊世骇俗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雏形,后者是从前者脱胎而出的。一个作家如果在故乡的成长超过了二十年,他的想象力便会终生为故乡的背景所牢牢钳制。劳伦斯浪迹天涯,写下了不少异域风情浓郁的现代主义作品,多年后,在他生命临近终点时,他的虚构与想象的箭头再次射中诺丁汉和伊斯特伍德矿区小镇,以那里的森林为舞台,导演了一场回肠荡气的纯爱戏剧,为世界文学贡献了康妮和麦勒斯这样一对不朽的情人形象。可谁又知道,两个人物早在十几年前劳伦斯的中篇小说《牧师的女儿们》中就初露端倪,劳伦斯的潜意识中一直在完善和丰富着他们的形象,他们一直在劳伦斯躁动的想象生命中成长。于是牧师的女儿终于成长为康妮。十几年的孕育,终成正果。有心者不妨把这里的《牧师的女儿们》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作一对照,体验一下这种孕育一成长过程的痛楚与狂喜。
而后两篇则是劳伦斯的晚期作品,精彩固然精彩,对人性的洞察固然深刻,甚至镂骨铭心,寒彻觳觫,但与前四篇相比,隐约令人感到些儿莫名的失落和惋惜——成熟大气的劳伦斯看破红尘,艺术上炉火纯青,但也彻底告别了那种初出茅庐时的青涩朴素与温婉感伤。虽然这是大师成长的必由之路,但两相对比,不能不哀叹人生的无奈。但作为文学欣赏,能在同一本书里看到一个作家两个时代截然不同的风格,对读者来说反倒是幸事。
我曾说过,以中英文双语出版示人,这是出版社对拙译的信任,亦是考验,更是明镜照妖。英文修养深湛的读者还是以阅读原文为主,以切实领会劳伦斯的精义,拙译不过是劳伦斯锦绣的背面,为英文程度尚浅的读者起抛砖引玉作用,权当是给劳伦斯佳作所做的中文注解,残次之处。贻笑大方。斗胆献丑,敬请批评指点。
黑马
2007—5—9月季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