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翅甫行

南行于无限无边无际无涯

而苍山依然

听到骨节紧握时的叫声和叹息声

心室或冷寂或喧嚣

坠铁般沉入茫茫

斜看西天薄红无数

无数薄红正收藏经卷

脚步，印章般走入字里行间

……

诗集的第一辑都是关于军人和战争的。《从细流出发》是写他自己怎样离开家乡的。《远山沉寂》是写他驻守在内蒙古边关一个叫大敖包山时的情景的。《下了马的骑兵团长》、《我们的老营房》、《老兵只是慢慢地消失》都是写他怀念战友和营房的。诗集的第二辑《心儿在高原》是对他生活了18年的内蒙古的零星感受。第三辑《孩子们正在街道上走着》是1992年那个春天召唤的结果。第四辑《总有一些记忆挥之不去》主要是写自己的生活的。

为了活得比较明白一点兰枫林

第一辑 没有墓碑的士兵

没有墓碑的士兵

从细流出发

远山沉寂

《国殇》余篇

下了马的骑兵团长

骠骑兵与马

彼岸

淡青色档案

告别

黑眼珠播在南方丛林

关于腿

界碑

九月的话题

工事

黑色封皮的日记

想象空间

老和新

十九岁的人谈论战争

习惯

寻找国境线

战争树

拒绝坟墓

圣诞

远去的箭镞

铜像

注定

读解人群

看暖边关

醉卧“沙”场

垂钓

我们的老营房

二十四年品味一朵微笑

老兵只是慢慢地消失

远离战争的年代

没有战争的日子

和平年

和平告别词

有一个名词

白鸽子放飞的时候

喀布尔撤军

凝视的一刻

和平正午

三国

时事问题之一

时事问题之二

时事断章

4月9日，母亲节

头上，有一轮皎洁的月亮

军人和他的妻子

谣曲之一：走了

谣曲之二：挂红灯

老兵方队

慕尼黑

仰望高度

寻找精神家园

兴子

故事之一：肉搏

故事之二：外祖父的罂粟

故事之三：狂草

一个军人和一个世纪的告别

第二辑 心儿在高原

寻找一个王朝的历史

想念内蒙古

我的好兄弟

那一刻水草好丰饶

在没有海的地方

将会

去二道井的路上

黄河昭君古渡

黄河女扳船工(之一)

黄河女扳船工(之二)

洗礼

季节河

河的历史

雨季无雨

心鼓

走向大草原

开始的时候

初恋岁月

失去高原

热爱高原

如果……

荒原走马

心儿在高原

我的荞麦花呦，我的蜂箱

黄土高原的风

黄牛拉着的故乡

怀念森林

歌手

瞬间

从冰雪到叶子

给达紫香

第三辑 孩子们正在街道上走着

在收获后的田野上

夏天

远星

我心

泪与海

不仅仅是种子的过错

不再沉默

请习惯阳光、空气和水

并非只对一个人的颂歌

城市和风

选择

孩子们正在街道上走着

换一换嗓门

只有死亡和新生是最美丽的

应该健康才对，应该像人们夸奖

惠特曼那样“身体健康、学识丰

富、情绪乐观”才对

孩子

疼痛

温暖

通天大路

一只鹰飞走了

红旗飘飘

名城

欲飞

严寒的微笑

市场上的鲜花

失去天空以后

总是

第四辑 总有一些记忆挥之不去

青春作伴

挥之不去

月无栏

礁石

缠绕的火焰

无题

欣赏燕子优美的姿势

有台风的地方

生日

秋天，在西湖白堤

雨后惟一的一株向日葵

秋天的故事

黄土高原夏天的回忆

谁能……

属于父亲母亲的日子

十月的冰凌如一幅风景画

一株柳树的复活

记梦

人生十一二

第五辑黑色舞蹈

黑色舞蹈

想象空间

诗人简宁爱莫名其妙地发问

他问一粒子弹在身体内如何飞行

这就犯了忌

应该让子弹工厂转产

去造花炮

过了元旦紧接着新年

无奈诗人从不回答问题

扑克在于消遣

为囚禁制造牢房

为流放制造荒原

从野战医院养好伤走出来

便一头撞在枪口上

只要活着

犯忌总是难免

债多不劳人

虱多不咬人

想安慰自己

我就这样想

这些在坑道内的玄想

与中导谈判无缘

我还可以睡在手榴弹垒起的床铺上

做轰轰烈烈的梦

弹片插入体内的想象

已经不再属于我

P36-37

为了活得比较明白一点

兰枫林

一

梁粱这部诗集的出版，在很大程度上是朋友们撺掇的结果。因为他这个人向来对名呀利呀的就不太在乎，写诗的积极性本来就稀松平常，对出版诗集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管怎么说，出了，总应该高兴才对。在大样出来之后，梁粱说，立云建议由你来写一个序。我会写什么序啊，呵呵!再一想，梁粱也不是什么大腕，他的诗也不会给诗坛多点什么或少点什么，不需要缕析诗的精华糟粕，探求微言大义或拔高层次的评论什么的。他的诗只是一个存在，这个存在对别人来说可能二五眼，可之于梁粱和我，的确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存在，因为它一直严重地掺和着我们的生活，且源于生活，低于生活。再说了，这部诗集，百分之九十九是送朋友的，剩那么几本留给自己，不可能去卖。朋友可以理解一切低水平和哕嗦。从这个意义来讲，立云的建议蹊径不错。

梁粱爱文学爱读书，是从骨子里来的。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个爱。可惜，他出生在山西吕梁地区一个贫困得叫人上吊的地方。父亲体弱多病，柔弱的母亲一肩挑着全家人的生活。从上世纪60年代初期到了。年代晚期，饥饿一直困扰着这个地方，困扰着他家。梦却是灿烂的。他说，他从会做梦的时候就开始经常做一个经久不衰的梦，汽车从他家门前路过，满车的书翻了，于是就捡啊，捡啊，捡许多书回家。直到现在，不定哪个早晨，他还会笑嘻嘻地说，又梦见在汽车路上捡书了。

1978年春节，我第一次带有一点私奔的性质到他的家，真的，吓了一跳。我们内蒙古就够兔子不拉屎了，可是也没有见过这么穷的地方。全家没有一件东西是完整的，黑铜烂铁。锅是钉了许多次的，瓢是漏的，勺子是半拉子，一个脸盆是1 953年他父亲得的什么奖励，盆底子用两只塑料鞋底子糊着。父亲的棉衣补了许多不同颜色的补丁。全村的人用麻木空洞的目光看我这个新媳妇。他的家乡进入了崩溃的边缘。

母亲把我带到厢房，指着房梁上一小捆黑不溜秋的东西说：那是亮珠(梁粱的本名)当兵走的时候脱下的衣服，他是饿上走的。亮珠走了以后，我再也不能到前沟张嘴叫咱家的猪了，一张嘴就要叫亮珠的名字，坐在地里哭。他从前沟走了，饿上走了。母亲流着泪。母亲把他当兵走时脱下的衣服吊在厢房的屋梁上，想他的时候便抬头看。

贫困、饥饿伴随他的童年少年，饥饿也伴随他阅读了可以找到的任何有文字的东西。高中到了旧县城，因为学习特别优秀，老师给了他一个最优惠的待遇，可以阅读学校图书室所有查封的书。还有在县城任何地方可以挖掘出来的书籍。从唐诗宋词传奇故事红楼梦到针灸经络学革命大批判什么的，见什么读什么，只要是有字的东西，囫囵吞枣啊，不求甚解啊!他说，每次吃饭，当他把那份稀粥喝完的时候才知道饿了。读书有的时候可以忘记饥饿。遇到极其稀有的伙食改善比如吃带猪肉的大烩菜外加大米饭或者油炸糕，他就赶紧跑着送到住在城边的姐姐家给姐姐的孩子吃。赶上回家的时候，就把馒头带回家。从高中到高中毕业后的一年时间里，他自学了大学中文系几乎所有的课程。那时候，上大学连梦境里都不会出现。因为热爱，就那么不停地汲取着。

高中毕业回乡，干了一年农活。当兵的机会成了他改变命运的惟一出路。父亲步行30多里路从县城把他脱下的破衣服背回家。他穿着新军装和对未来的无名激动上了路，途经家门前的时候，是12月的凌晨5点左右，他只看见母亲在雪地里跌倒了，他喊了一声娘，娘没有听见。

当我们人到中年的时候，才体会到了“选择”这个词的意义，它包含了自由和幸福。1973年的中国，我们没有选择，梁粱只有把兵当好。他体质不是很好的，但他是一个好兵。不管是在特务连当电话兵爬电线杆放收线还是到师部当打字员。1976年，他所在的守备师推荐一名上大学的战士，他被选送了。很多年以后，将近50岁的我们回呼和浩特看望师老政委梁育秀，说着现在和过去的事情。老政委说，你刚到师部不久，一次出黑板报，我看写得挺好。我没有多念书，但我喜欢有文化的战士。你谈学习体会，比有的干部还精彩。还记得吗，在咱们师部，早晨5点多起来跑五公里的就是咱们两个，一个老的是我，一个小的是你。梁粱说，记得。上大学以后，政委还记着吩咐有关部门，要给小梁提干，要不，他家那么困难，怎么上学?1977年，师里把梁粱的提干命令追到了内蒙古军区。梁粱把老部队对他的恩情深深地刻在了心窝。大学毕业时，他完全有可能托托人，找一个便于文学创作的单位，他想也没有想便回到了老部队，回到了那个连树都难见到一株的那个叫后山的地方。

从政委家出来，70多岁的老政委一手拉我们一个，像父亲带孩子过马路，汽车过来，他还护着我们，一直到他招呼过来一辆出租车才放开我们的手，叮咛我们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嘱咐我们要劳逸结合。在他的心里，小梁还是那么小吗?梁粱不是一个会当面表示激动的人，车开以后，我看他一直回头望着政委，一句话也没说。

我经常说，梁粱的人生真的是一个很大的误会和遗憾，如果有条件，他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有建树的大学教授。读大学的时候，他的学业是我们班惟一的第一梯队，考试成绩遥遥领先，几乎全部时间都在读课本以外的书，我们第二梯队无法追赶。以他对文学的热爱和执着，对文化现象的独立思考，还有他的人格，应该做出点什么来。可他一直像一头耕牛困在繁重的部队工作之中。

大学毕业以后，他回连队当排长去了。一年以后，把他派往最挠头的一个连队当指导员。那是一个怎样的连队啊，干部不太团结，老兵面临退役，平时积攒下的恩恩怨怨随时都可能爆发，弄不好还可能动刀子。老兵退役的时候，他几天几夜不能睡觉。不过，他是一个不怕刺头的人，以他的真诚和原则，连队在他的手里变样了，成了全师的训练先行连，一个排竟立了集体三等功。他的全部工作除了部队、战士，还是部队、战士。而最钟爱的文学，就是他内心山涧的细水，隐隐地流着。

真有意思，他这个兵当得花样迭出，一会儿解放军，一会儿-武警，一会儿森警，一会儿又是解放军，调动工作比摘帽子还快。可是万变不离一个状况，就是永远扛大粱。不管多么繁重的工作，尤其是部队机关无尽的文字工作，有意义也好，没有意义也罢，写了几百万字了。工作来了，就是一个不吭声，牛一样地干。在武警总部的几年，超负荷的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几乎每年住院一到两次，住在医院里，病稍微好一点就集中精力读书。出院了，又去工作。1995年借调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军营文化天地》编辑部帮助工作，帮助应该是帮和助的意思，可他没有那么清闲的命。于是玩命，一猛子就扎进去，除了部队、战士，还是部队、战士。几乎每个月下一次部队组稿，而后回来生病，好了又下去，回来又生病。这是他循环往复的生活，也是他的命。

我说，如果说梁粱1973年离开家到部队是为了吃饱饭别无选择的话，那么，部队的生活给予他的一切，和他对军旅的牵连，已经成了他一身血液的组成部分。他和部队这条船融为一体了。他竭尽全力，尽着一个普通军人的最大责任。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他不做选择了。梁粱说，别，你别拔高，没有那么高尚，主要是为了吃饭，还有一点良心而已，读书写作不过是为了活得明白一点点而已。

二

回头遥望青春年少成为过去的时候，要寻找他的心路历程，除了记忆的深泉，就是他的诗了，即便是以点点滴滴呈现出来。

诗集的第一辑都是关于军人和战争的。多数写于自卫还击战之后。在《没有墓碑的士兵》中他这样写道：“兵马俑的后代，兵马俑般沉默着走向泥土／这没有军功章的士兵一定是无数／星座般步入洪荒，重见天日时／竟使风尘仆仆的男女大丈夫们感慨唏嘘／亿／万／斯／年”“母亲、妻子和女儿的闪闪发光的世界／连凄然的微笑也没有留在这遥远的记忆中／就毅然合上了双目／一只受伤的鹰，独自冲向那一线峡谷／此时，你三代老幼正在屏幕上寻找亲人”“方下巴颏的儿子猛然间变作严重的电文／母亲妻子女儿在大白天一起找不到太阳……”每一次读他的这首诗，我都会从一个军人妻子的角度去体味一代一代为祖国、民族牺牲奉献的军人们，还有那些失去儿子、父亲、丈夫的人们的痛苦与欢欣。

《从细流出发》是写他自己怎样离开家乡的。他写道：“山野小子，该怎样解释这挣脱怀抱的热望呢”“那就从细流出发——／认识编队伙伴急行军和夜哨中的云影／认识各种号音响起后不同动作的自己／认识挺胸站立和仆地潜形／认识雪野茫茫中属于自己的那座山尖／以至认识红外线星球大战篝火映照的兴都库什山脉”“而当你被干牛粪烤化僵硬的四肢／你再一次从那些皱纹中认出了自己的襁褓／而当你在日暮中嗅遍永无消散的硝烟／你才明白无言的断崖总是他乡儿子的棺椁”“母亲，无／处／不／在／那就从母亲的目光出发／骑你那匹野性的烈马，并操你的圆弧／巡视你的雪线／也凝重你的界桩”“当然，不是一切战事都以死亡为归宿／当然，不是一切大山都因壮士骨而荣升／当然，不是一切英雄胆都使万千众生肃然……”从中，你可以体会到一个山野小子成长为一个军人的历练过程。

《远山沉寂》是写他驻守在内蒙古边关一个叫大敖包山时的情景的。我去探望他，千辛万苦，和战友们9个人塞在一辆212吉普车里，都快成肉饼了。那里，除了他们的连队就是天上的老鹰了。大敖包山的傍晚，的确是“鹰翅南行／南行于无限无边无际无涯／而苍山依然”“天狼星幽灵般或现或隐／而地平线依旧苍茫／我们倚弦边，也倚天，作一粒小小弹丸”。他没有拔高，他只是对本色生活做了诗意的表达。

2000年秋天，我们又一次回到内蒙古，和几个战友专程回到了他们曾经驻守过的师部、团部、连队。连队的旧址上只存留一片瓦砾，我们仔细辨认着，寻找哪里是我们住过的地方，哪里是他们的操场，哪里是老战友牺牲的地方。远处近处是那样的寂寥。深秋了，连草也在寂寞。还有山顶的秦长城。寂寞就等于不存在吗?不。一切都还存在，那18岁19岁的战士们，整齐洁净的营房，理想、激情和梦，以及戍边的艰苦都还铭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下了马的骑兵团长》、《我们的老营房》、《老兵只是慢慢地消失》都是写他怀念战友和营房的。

诗集的第二辑《心儿在高原》是对他生活了18年的内蒙古的零星感受。他在诗中曾发出这样的感慨：“用十八岁的青春敲响牧野／敲它十八个春秋／由此，我们走向了逢九的季节”。他的青春底色已经深深打上了那片高原的印记。其中《想念内蒙古》和《我的好兄弟》是来北京以后写的。真的，想念是真的，我们如此想念内蒙古和我们的好兄弟!在内蒙古的时候，不管是在包头还是在呼和浩特，我们的家都是朋友的乐园，因为梁粱是诗社社长，社员都是向阳花，没有好吃的也没关系，“穷有稀粥／富有烧酒”啊。诗社社员三教九流，在诗的面前人人平等。有好诗了，大家就吹。兴致高了，跑到黄河边去唱歌，喝酒，看黄河像铜汁那般流淌。他写道：“远处的风正追逐近处的风／在我的耳边嬉戏／那是如歌的弹跳啊／是风／是风／还是风／在油绿油绿的夏季／在干冷干冷的冬天／心放得好宽好宽／眼眯得老细老细／没有山石堆我块垒／心在目光铺开处／坦荡荡不留一丝褶皱／仅一声对朋友的吆喝／就抻长为一支长调……”而好兄弟“这些小马驹／唇边没有髭须／口中没有嚼索／他们已越过风的季节／在云层之上奔跑……”“把昨夜的新月当银辉给他们戴上吧／把今晨的太阳当金牌给他们戴上吧／把明日的赛汗塔拉当一片好情绪／给他们铺开吧／他们都有咴咴而鸣的名字／叫赛音巴雅尔／叫孟和扎布／叫巴特尔……”还有我们的包金花、万方、白涛、赵飞、赵建华、冰峰……我们和朋友们约定好了，老了的时候，到一起，在内蒙古。

第三辑《孩子们正在街道上走着》是1992年那个春天召唤的结果。我比较喜欢《孩子们正在街道上走着》和写给昌耀的《一只鹰飞走了》。因为我们希望孩子们有一个美好的明天，也因为我们共同喜欢昌耀的诗。

第四辑《总有一些记忆挥之不去》主要是写我们自己的生活的。

梁粱有一个特点，或者叫执着，或者叫死心眼。和他发生情感关联的人和事，一般他就不容易放下。最亲的是娘。从我和他认识并一起生活将近30年，一年差不多有150次梦到娘，就算中午打个盹，起来也说，刚才梦到咱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梦增加内容了：哎，梦见我和你回老家了，看到咱娘怎么怎么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写写我们自己呢，要等我死了以后悼念我啊!他说，第一，我会比你早死一年，我不会悼念你。第二，生活比诗要好得多。我也就笑笑。其实，写不写真的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生活的每一天。不在一起的时候，多亏有书信的记录。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空气一样无你无我。不知不觉，29年，生活长成了一棵大树，盘根错节，枝枝桠桠，柴米油盐，七大姑八大姨。我们家是两省(区)民间驻京办事处、驻京医院导航分诊资金挪用处，已经找不到我们自己了。可树在生长，这棵树给孩子、老人、亲戚、朋友一些阴凉，力所能及地为他们遮挡风雨。

“非典”前后梁粱抓紧时间生病，住院做冠状动脉造影，胆敢瞒着我签字：造影之后可能做动脉支架甚至搭桥手术。因为“非典”最厉害的时候，地球人都不可以来看他，我独自戴着口罩在手术室走廊等他并且流泪。上帝保佑，他的心脏没有坏到那个程度。从手术室推出来，他说，心脏的中央政府省政府都还不算腐败，对乡镇一级指挥不力，乡镇流通渠道不畅，全是营养不良惹的祸。4月中旬出院回家休养。那时全北京都在休养。他一个星期感冒两天，好一点的时候写了一组名为((青春作伴》的诗。他写，我看。也许在别人看来是稀松的文字，在我，却影像都是昨天，依然有声有色，自家的孩子自家爱啊!

《之一》是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1976年11月20号，末代工农兵学员76级开学报到的日子。刚刚粉碎“四人帮”，我是从锡林郭勒盟推荐来的，因为过分急切，14号离开呼格吉勒图牧场，15号回家一天，16号出发，坐两半天火车，17号凌晨3点到呼和浩特，下车打听车站离内蒙古大学十来里地，背着行李卷提着脸盆往学校走了，5点到达学校，坐在中文系的门口睡着了。班主任李老师看我早到，布置一个新生发言稿叫我写。我说，老师，写我不怕，但是我不敢上台讲话。老师说，没有关系，咱们班有一个解放军，你写，叫他发言。11月18号晚上，我用仅有的包装纸把写好的发言稿送到他的宿舍，进门，一个军入很麻利地从上层床跳下来。我把李老师如何布置我如何不敢上台叫他发言的情况一口气说完，因为正在伤风感冒，加上我本来说话速度极快，说完扭头就走。屋里传出哈哈的笑声，我没以为他们在笑我。许多年以后梁粱说：太有意思了，进门机关枪一样说话，戴个黄色皮帽子，绿棉袄，走了几千里路的翻毛皮鞋，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看见脸在哪，人就走了。我们哈哈大笑，这是个什么女生啊!经过时间的沉淀，他的感觉是“所有的日子都必须感谢／我在十一月的寒冷中感谢春天／日子并不需要刻画／日子就在脚下”“这就是开始?／灯光。昏暗的灯光／蔚蓝色的心／北风一样刮过／语言的速率如风中的树叶纷纷滚落／梦境，今后路上越来越明晰的梦”“面对的，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又是谁啊／两朵飘散的云／在刺骨的寒风中走向温暖”。

《之二》是写我们分到一间平房，因为孩子就要落草了。分房艰难异常，曲折迷离。到大年三十下午房子才定下来，梁粱上街花31元买了一个圆桌，8元一个水桶，2元两只完整的又搭了一只有残疾的酒杯和一张红纸一挂鞭炮。我们过年。“船只回到港湾的日子／树林在呼唤归鸟／两个酒盅对着一盏灯／置于果仁般新鲜的圆桌上／酒通红……”梁粱兴高采烈地写对联：晴空双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横批是：有家挺好。

《之三》是记忆我这个愣头青突然袭击看望他的。先从303厂到包头，包头到固阳，固阳到五团，已经晚上6点多了，我问清了去二连的路。在固阳街上看见他团部一个战友，战友回团部见我不在，问别的战友，梁粱爱人来了，怎么没见。大家说，没有啊。坏了，可能去二连了，她问我二连的路呢。这时的我，正进入五团北面的大山，在一条小路上向二连挺进呢，呵呵，因为我出身草原，对原野和寂静有特别的适应，就算是深夜，同样可以在原野独自行走。一路还哼着歌，十来里路是小菜一碟。何况还有满天的星斗和弯弯的月亮呢j战友给梁粱打电话，说在固阳街头看见我并且肯定我去了二连。夜，是那么的静，跑步声是那么的响，他从连队跑来接我来了。我说干吗呀这么跑，我又不是找不到，开始唧唧呱呱地给他讲七七八八的事。梁粱却怪异的一言不发，拉着我的手快走，好像怕狼吃了一样。原来，小路的旁边停放着他刚刚牺牲的战友的尸体。怕我害怕，他不说。“脚步声由远而近／听得清硌疼石头的软帮鞋／响板，小路也朝天／急急令，三千年一曲唱彻阳关／山岬那些冻不垮的孩子／学你举步”“所有的门窗都为你打开／所有的红瓦红砖，所有的灯／所有活蹦乱跳的心／所有的笑都从脸上铺展开来”“为融化千锤百炼的冷寂边疆／他的儿媳妇／一路奔波是值得的”。

《之四》是写我们的女儿出生的。是因为那个年代?还是我二百五个性的原因?怀一个孩子是一件平常稀松的事情，想要，就来了。有了，她自己在我肚子里长，干我什么事?他当他的兵，我工作我的，直到1 982年5月30日，我还在上班，31日是周日，来了几个战友，做饭洗锅，饭后我和梁粱说，不对!要生了。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只有邻居姑姑给孩子做了两个由蓝色和紫色方格构成的夹袄。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我亲爱的孩子到来。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还不生的呢。他出去买鸡，听别人说生孩子要喝鸡汤的。鸡是买回来了，不用杀，自己死了，哈哈!是两只瘟鸡。瘟鸡也是好的。母亲说，我看小梁提回来的鸡就不对，脸白扎扎的，像病鸡。母亲细致地收拾了死鸡给我做汤。梁粱赶紧又扳墙上房，烟囱要塌了，真的是好笑，好像他们家孩子要从烟囱里出来一样。而可圈可点的，是我们巴掌大的小院子，一棵丁香正开满了紫色的花，香得那么安静，却缭绕。还有一棵刺玫，开了两朵花，散发着热烈张扬的玫瑰香。这两棵树是我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踩着自行车跳墙到苗圃偷来的，嘿嘿，够威猛大胆的吧?!“生命的项链就此哗啦啦响／像席琳‘迪翁在唱歌／让我们汇聚所有篮子里的春天／为她命名……”女儿的名字叫青青。

《之五》是写我们带着孩子回老家看望爹娘的。母亲从出生都没有走出过那条山沟，她不识字，没有地理方位，只知道儿子从前沟走了，她最心疼的儿子到底去哪里了?直到1982年我们把爹娘接到包头住了半年，虽然那个家穷得不知道用什么话填充它，母亲却非常的欣然，她看到儿子有了自己的家和老婆、孩子。回去以后，母亲不再那么伤心落泪，身体渐渐地好了起来。梁粱知道母亲放心了，于是说：“你郑重地从母亲的目光中接过我／就像接过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让冰凌般的神经柔韧起来／修理他的另一只翅膀／目光如炬，并且棱角分明”“让我捡拾那些飘零的叶子／为明天的林莽／写它一夜银辉……”

《之六》是写我们大学毕业，为了离他近一点，我分配到包头303厂。从冶金厅拿到分配通知单，不知道303厂是干什么的，于是问别人，有人说是制造飞机的秘密工厂。我经常感慨我自己的简单，对一切事物都是直觉它的美好并放大，不注意其他。其实，就算那个时候，许多同学都懂得分配工作的意义，希望留城市。可惜我不懂，只知道离梁粱近一点。那好了，给梁粱写信告诉他到包头东河的具体日期。是一个狂风大作的日子，现今叫沙尘暴，那时叫大黄风。先到包头东河，当地人说303厂远着呢。按图索骥，在离东河十多公里的山脚下，303厂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着，原来这是一个铝厂，弥漫的是电解铝的味道。我被安排到党办工作，和八个三班倒的姑娘住一起。梁粱回来探亲的时候住我办公室的沙发上。上班的时候，宿舍总有姑娘们下班睡觉，没有他可以呆的地方。他就沿着铝厂、糖厂、砖瓦厂溜达，夹一本书，找个合适的地方看。铝厂背后是绵延的阴山山脉。我休息的时候，就一起到山坡上去，可以遥望包头和包头以外的地方，用他改造不好的口音读诗，还像两个好匹夫一样探讨国家大事和民众的生活。“风过之后，一切都是交响，十二月／暖意偶尔驻足山坡流连，是向阳的阴山／就让那激动的呼喊也容纳／小小的你和我／我们口中的琴声加入合唱”“把所有苦难和幸福的诗歌都铺满胸膛／有青春作伴，所有苦涩都酝酿着诗行”“我们在朗诵，也在倾听／就和内蒙古自己的冷风一样／目送凛冽的季节人生已经走得很远／爱情的蜂蜜还流连在唇边”。

《之八》是写我们回内蒙古看我奶妈的。《秋天的故事》是写他上小学的印象，他的小学老师李德功。我们回家探亲，也跑几十里山路去看李老师，“我只记得李德功老师那灿烂的笑容／‘多么好的比喻啊／在到处是黄金的打谷场边缘／只有我们校园的牵牛花／才称得上万紫千红…。梁粱是一个把牵牛花看作万紫千红的入。《黄土高原夏天的回忆》是写小小的五岁的他和割地的母亲的，“她不知道她像喜鹊一样年轻／还是像麦子一样古老／她裹了腿。肥大的裤管和小小的脚／不成比例，怎样支撑自己立在天地之间／我看到她看我，明亮的眼光笑出声来／然后，镰刀划出弧线／被滴落的汗珠轻轻弹拨”“在黄土丘陵深处／母亲的吆喝总像在梦中”……--

《属于父亲母亲的日子》是一首深情的诗，“要走入那些皱纹／你得做一回父亲／你得在夜深入静之时／被父亲的咳嗽惊醒／然后，顺着月光指出的道路／回家去”“你得把母亲那盆盆栽的绿葱／永远刻在心头／看那么稀疏的银发飘散在绿意中”“你得平静，让笑容如蓝天／铺展在老父老母的面前／你得活着、并且美好”“黎明伴着炊烟升起到杨树梢头／有山丹花映照的那角蓝天最蓝／从窗玻璃向远方看去／是驼队般缓慢的山峦／在我的目光中，最高处是父亲的肩／而早炊的炉火／在母亲如玉的脸前一闪一闪”。梁粱的母亲是最坚忍的母亲，到现在，母亲胃病48年，她的食量只有常入的五分之一，她却在不停地劳动。每当我们要离家的时候，她都早早地起来给我们做饭，梁粱一般都是去挑水，母亲会叮嘱我很多，也会无数遍地叙述儿子是饿上走的，她会流泪，可当听到儿子的脚步声她就赶紧抹去泪水，笑呵呵地和儿子说话。梁粱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流泪。母亲，我们的母亲已经87岁。她有如玉的皮肤，真的是非常漂亮。

《黑色舞蹈》是写1989年那场闻名于世的大兴安岭火灾的。那时，他正供职于内蒙古森林警察总队，亲历了大火。字里行间还寓意了他内心的特别感受，写的过程他很痛苦，至于别人从中可以看到什么就只有别人知道了。

三

是啊，时间过得是这样的快，心变老得却这样的慢。牙变长了腿变短了，皮肤变黑了头发变白了。正好心血管变细了，心灵就变宽了吧。别人看起来我们家一天走马灯似的朋友粼粼亲戚萧萧，嘈杂麻烦无比。在梁粱和我，不是这样的，大家来是大家都在继续自己的生活，我们两个的生活非常简单并且平静，不受干扰。也照样调皮捣蛋，有小学生一般虔诚地逛书店和中学生一般激动地看电影的时间，也有大学生一般读书、写诗和谈恋爱的时间。特别是在我生病的时候，梁粱就一本一本地给我念诗，念得最多的外国诗人是惠特曼、艾利蒂斯、艾略特、迪金森、聂鲁达，中国古代诗人是杜甫、辛弃疾、苏东坡，现代诗人是昌耀。而他自己写的诗一般都是写完叫我看，也念，我说：好!或者：不好!

这本诗集，是一个阶段性的总结。总结他繁忙的工作生存夹缝中残余的感觉碎片。我的评价是他现在写得比过去好，诗的字里行间都是他和他的跳动的心，既落在地上也飘在云里，可以够得着。我感慨，我们多么年轻，才五十岁，正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日子。这和我们可以活多久没有关系。那我们就好好读书，好好写作，争取做个好匹夫。我的直觉，梁粱将来的诗一定比现在还好。不好是没有道理的。当然，不好也没有关系，活得简单一点，明白一点，就行了。

文章快要写不下去的时候，梁粱突然胡诌了一首打油诗，抄录如下，就此作结：忙里偷闲事，常梦一车书。友至温烧酒，家寒燃火炉。亲朋做乘加，须发任减除。咴咴穷小子，总怕老糊涂。

2005年6月50日

(打出这个日期，呀!是梁粱50岁的生日。该张罗一碗面条子等他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