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是个大历史学家,大文学家。他和他的千秋名著《史记》是个庞大的存在,耸立在中国历史和文学的大道上,没有谁能绕得过去,也没有谁和谁的作品能取代。他的伟业,他空前绝后的文采,他对中国历史文化无人取代的卓越贡献,还有他作为男人遭遇的旷世屈辱,既让人景仰、诚服和击节赞叹,又让人心生悲悯。
在作品中,既可读出了司马迁的巨大天才和伟岸人格,更读出了作者的寄托。尽管从艺术上看,这部小说还存在着不少可以挑剔之处,如写得太实、太满、太露,笔无藏锋,抒情、议论都缺乏必要的控制等,但它却是充满激情的,有着脉息的搏动和生命的蒸腾。
司马迁是个大历史学家,大文学家。他和他的千秋名著《史记》是个庞大的存在,耸立在中国历史和文学的大道上,没有谁能绕得过去,也没有谁和谁的作品能取代。他的伟业,他空前绝后的文采,他对中国历史文化无人取代的卓越贡献,还有他作为男人遭遇的旷世屈辱,既让人景仰、诚服和击节赞叹,又让人心生悲悯。如何穿越上千年的时光走进他所处的时代,走进他宽广、博大而又困惑痛苦的内心世界,对任何一个学者,任何一个作家,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司马迁在忍受奇耻大辱之后仍然想着端正历史,写司马迁,同样也必须端正态度。简约、洞明、犀利,直面生命的痛疼和重量,直至把中国文人那点可怜的自尊逼入墙角,这是首先要确立的。不能纯净,不能气冲丹田,不能全力以赴,就不能免去繁杂、琐碎,不能免去阴暗和艰涩。要大气、苍劲,紧追生命的主题,身怀真正的悲愤,勇于充当历史和文学的殉道者;同时又要游刃于悲怆与低语之间,若壮士那般啸风泣雨,弹铗而歌。面对血迹斑斑的摧残,心狠不起来,或狠得过度,都不可取。
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死与死是不一样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司马迁普及得最为广泛和深入的一句名言。然而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很可能远没有我们理解的那么从容,那么坦然。因为他必须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在泰山与鸿毛之间作挣扎。这种挣扎的过程,其实也是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的自我伤害的过程。司马迁的伟大,就在于他为完成那部像泰山那样沉重的《史记》,一次次咬紧牙关,强行嚼碎了他作为男人所遭受的天大屈辱。但文人毕竟是文人,当他完成《史记》之后,他自己认为他的死重如泰山,而在汉武帝刘彻的心里,却依然轻如鸿毛。因此刘彻把杀司马迂的任务留给他的孙子,有如给后人留下—件礼物。
第一章
汉武帝刘彻盯着殿下的群臣,轻声问:谁还有话要说?
皇上脸儿带着笑意,微眯的眼斜觑着,臣子全都雌伏,手伛在地上,戴冠的头攒攒挤挤匍匐殿下,他们根本就不是男人,甚至不是人。无法看见大臣抵地那张脸的表情,他们雌伏着,甘心这么额头抵地趴着,这让刘彻很舒服。
司马迁算不得一个大官,一个太史令,吏禄只有六百石,是个小官。他心咚咚直跳,心里翻滚着话语,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警句,都是针砭朝政的美文。他看见过皇上的笑容,皇上对着李夫人笑,对着太后笑,笑容和善;他要慷慨陈词,皇上会对他笑,那笑是对太史令的嘉奖,是对司马迁的赞许。看不见身前身后人的眼色,只能听见微微的呼吸声。最前排的丞相刘屈麓肚子渐渐大了,呼吸便有些重浊;太尉田蚧瘦削,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北军使者任安在司马迁前,身子骨硕大,他一跪下,就让司马迁看不清皇上的表情。任安是能看得清皇上表情的,刘彻脸上左眼睑旁的一块肉在跳,跳得很厉害。司马迁怎么就没看到那块肌肉在跳呢?他这会儿还不算是近臣,就不知道这块肌肉是整个大汉王朝大大小小臣子们的心头肉,一旦这块肉跳着,颤着,就跟河洛地震长安水淹一样可怕。司马迁说话了,声音不大:圣上,微臣有话要说。
刘彻不在乎司马迁,一个记事的跟班,掌管礼仪的太史令,这小官儿在大汉根本就不算什么,甚至比不上跟在皇上身前身后的郎中眼熟。刘彻冷笑着:太史令想说话了,好啊,你想说什么?说吧?
司马迁千次万次地回顾这一场景,醒时梦里对他自己说,当时皇上是笑的,对着他笑。那笑是嘲弄他吗?他一个太史令有什么可嘲笑的呢?那笑是鼓励他吗?不是,最后他明白了,那不是鼓励,皇上是嫌他不知死活。
司马迁说得很有力,因为紧张,声音有一点点儿尖厉,慢慢才恢复了常态:李陵是名将李广的孙子,李家是我大汉世代名将。李陵事亲极是孝顺,对朋友也很讲信用。只要国家召唤,便奋不顾身,为国家排忧解难。
刘彻冷笑:你想说什么?直说啊。
据说景帝时廷尉“苍鹰”郅都上朝,专把要奏的事儿写在简上。回到家里,再把竹简上皇上准奏的事儿剜去,只留下没奏准的事儿,把它当成自己的过失,排挂在墙上。时间一久,墙上满是残缺有字的竹简。简上留下来的字越来越少了,凡有所奏,无一条不称景帝的心思,郅都就越来越得到圣上的宠爱,几乎一奏事,皇上就恩准。可郅都每天回家,还是依在凭几上,细看墙上的竹简。简片告诉他从前做错了什么事儿,天天琢磨着墙上的简片,郅都就成了先帝的宠臣。
司马迁没有郅都的心机,他是太史令,是文人,喜欢华美的文字,喜欢郑重其事,在讲明自己主张时极力说得有理有据,话就未免有一点儿罗嗦。他要说的是,李陵是一员战将,率五千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敌匈奴三万人,最后连箭矢都用光了,杀死匈奴上万,伤人无算。匈奴再调八万援兵,才重重包围李陵,他不降怎么办?他不是想降,只想先降了匈奴,再寻机回来。司马迁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李广是名将,为大汉流血流汗,竟终生不得封侯。反观朝内,有人不是什么都没做,也封侯晋爵了吗?他是李广的孙子,只要不死,他就会拼死报答大汉的。
司马迁讲话声音越来越大,直视汉武帝。刘彻眼睛瞪着,瞅他,司马迁眼里再无他人,只有他与皇上。朝堂很静,几乎听不到声音,听着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梦幻中发出来的。
汉武帝斜眼看着司马迁,仇恨有人质疑他,他看司马迁,像看他的母亲王太后。王太后死了,但母亲未死时总是这么对他讲话。他那时年轻,母亲一训话,他就站不牢,头有些晕眩。话能说得快一点儿就好了,但太后总是慢条斯理地说,他站得心疲,腿抖,心恨母亲,为什么说那么多话呢?少说一点儿不好吗?司马迁像是母亲,总要讲道理,他凭什么给皇帝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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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心追问司马迁(写作阐释)
司马迁是个大历史学家,大文学家。他和他的千秋名著《史记》是个庞大的存在,耸立在中国历史和文学的大道上,没有谁能绕得过去,也没有谁和谁的作品能取代。他的伟业,他空前绝后的文采,他对中国历史文化无人可取代的卓越贡献,还有他作为男人遭遇的旷世屈辱,既让人景仰、诚服和击节赞叹,又让人心生悲悯。如何穿越上千年的时光走进他所处的时代,走进他宽广、博大而又困惑痛苦的内心世界,对任何一个学者,任何一个作家,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我从他写的《报任安书》启程。这篇与卢梭的《忏悔录》一样具有痛彻肺腑的强烈内省意识,但却比《忏悔录》早问世上千年的奇文,读来回肠荡气,是我早就心里向往的。文章写得确切,深沉,锋芒内敛,透露出他的悲愤,他的自抑,他对每一件事的认真和执著,也道出了他的悲凉,他的无奈。贴心贴肺地读这篇东西,你会感到他注定是要被人阉割的,剩下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当然,当那一刀割下去的时候,你同时又会感到它阉割的已不只是司马迁,也不只是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司马迁的生命注定要被涂上悲哀又悲壮的双重底色。历史也从此走进了它的盲区:好,你独裁,你残暴,你掌握了话语权更掌握了生杀大权,你尽可以割断我的咽喉,阉割我的男性,但我可不可以呼吸?可不可以思想?可不可以阉割你的历史?我想这种心理,这种可能性,在司马迁的心里是存在的。幸好项羽、刘邦生在汉武帝之前,至少是生在司马迁被阉割之前,这便使得《史记》中的许多文字得以渗透他的生命之血。
司马迁在忍受奇耻大辱之后仍然想着端正历史,写司马迁,同样也必须端正态度。简约,洞明,犀利,直面生命的痛疼和重量,直至把中国文人那点可怜的自尊逼入墙角,这是首先要确立的。不能纯净,不能气冲丹田,不能全力以赴,就不能免去芜杂,琐碎,不能免去阴暗和艰涩。要大气,苍劲,紧追生命的主题,身怀真正的悲愤,勇于充当历史和文学的殉道者;同时又要游刃于悲怆与低语之间,若壮士那般啸风泣雨,弹铗而歌。面对血迹斑斑的摧残,心狠不起来,或狠得过度,都不可取。
如果表达只停留在描述的层面,那将缺少震撼的力量,也不可能动人心魄。司马迁作为“男人”,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嘲讽,一种隐喻,因而他作为自然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深刻的。要明白,一个男人分身成为“女人”,不仅男人从此消失了,连人的根本也不存在了。这时应细心地去寻找这个“人”,虽然你逐渐找到的这个人,可能“男不男、女不女”,可能历经悲苦,篷头垢面,但决不能轻易放弃。如果历史浓重的宿命色彩,最终笼罩在写作者头上,那也没有办法,你想躲是躲不开的。
文学性的“性”是人。要在司马迁身上寻觅人性,让男人的雄心在他身上表露无遗,矛盾的是他不再拥有男人的根性,这是他悲哀的源头。但悲哀不可以成为一种代价,那样就浅近了,凄凉了,重蹈覆辙了。必须认识到,是文化上的双向落差给了司马迁致命的伤害,迫使他深陷在悲苦的泥沼中而不能自拔。这种伤害成了他生命中的“绝症”,是他向这个世界一再发出不屈呐喊的根本原因。
这个人有着自己的“怪癖”,在写他时,我们要寻找到更深的“中国男人”的劣根性,让他有更原则性的根本,有更新的发掘和呈现,而且这种发掘和呈现必须是自然的,悲凄的,又是无法回避的。在这缓缓的发掘和呈现中,无论作为作者还是读者,都会有一种梦回心惊的感觉,因为当你撩开历史的重重迷雾之后,渐渐看到的,很可能是你自己的那张丑陋的面孔。
司马迁对自己有一个基本态度,那就是“自尊,自卑,自信,自残”,这种种态度注定他的生命是血肉模糊的,同时也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的大气。他对自己笔下的历史人物有比常人更深切的体味,这让他抱定与书中人物共患难的决心。要把这个人写得淋漓尽致,就得从自己身上剥下那层人皮。 不必在意他的行止,他被实施宫刑前的战战兢兢,被实施宫刑后的压抑和狂妄。他的压抑与狂妄,是一种本能,一种本性。在那样一个时代,礼当然是要用的,但用礼来拘束你的心性,你怎么会成功?司马迁之所以成功,关键在于他能正视自己不能成为男人时的悲哀。在他看来,人的物欲是其次的,满足你的精神需求,才是最高理想;你可以放弃一切物质追求,但你不能放弃最高理想。
司马迁寻求的是一种“气”,就是我们常说的精气神。这是中国文化对生命的一种关注,一种悲悯。在写司5~_时,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中国男人的“痼疾”。他们很自傲,但又自卑;很自信,但又胆怯;很自以为是,但又左右徘徊。这种男人的尴尬,让你左右为难。实话说,当我指出中国男人的痼疾很容易被找到时,心里是不好受的,因为“很容易找到”意味着泛滥成灾。
司马迁真的能阉割和匡正历史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只能把握住他自己,那是坚定的把握,真心的把握,又是一种无奈的把握。当他气势汹汹地写出他的个人心境时,以为自己成了无所不能的“主宰”。但他偏偏又被弄成了残疾,生命之中必须承受不能承受之重,而他又要把一切历史弄成不能承受之轻,这中问的艰难、困厄,真是难以想象的啊!
司马迁从来没写过他自己这个“人”,一个高尚的人。但他的行为又那么卑微,那么有心机,那么繁复。他毕生都在苦苦地思索,苦苦地把内心的所思所想化为实际,那种个性化表达,体现着中国人的特性。当他把《报任安书》写出来时,心是痛的,在滴血。
没有什么能让他更平静了,当阉割发生时,他先是愤怒,再是平静,再是自然面对,再又心生怯弱,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假如你是有家的,假如你是一个阉人,假如你仍然在寻求一种男人的气魄,假如你还有男人的胸怀……这时的你是尴尬的,同时又是可怕的。
司马迁是一个人,并且是一个书写历史的人,当人类真正用自己的个性去书写历史时,就有自己的担忧了。而担忧是痛苦的,因为那是基本事实。我不相信司马迁可以变得很从容,也不相信有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使他变得很卑琐,但从司马迁的身上可以看出,这种事实是存在的,一切皆掩盖在最后的辉煌之中。
文化表达个性,也表达司马迁的一种生态。生态是一种人生的态度,获得这个态度,就有了一种真实。没有这个态度,就没有真实。在我们表达文化时,态度是决定一切的。
司马迁写刺客,写忠,写侠,最精彩。他从刺客列传中得益最多,笔触也最独特,可说是酣畅淋漓。这揭示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个阉人同样也有极大的冲动。同时又从反面证明,弗洛伊德的那个理论并不总是有效。追溯起来,这大概是一种最古老的气韵所致,可以让他放心大胆地去掉历史的表面,他为了生存而被迫戴上的那层面具,从而寻找到一种内在的真实。他这时能内在地表露自己,写自己,把自己对于人生的把握写出来。于是文字之中的他,才有了张扬的极致。
生命在司马迁的躯体中,一次次步入辉煌。这种种辉煌是可信的,自然的,但总与艰难困苦相伴相随。这里既有司马迁实现辉煌的艰难困苦,也有作家表达种种辉煌的艰难困苦。《虎符》的表达实现了一种极致,基本上把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命运写细、写活了,夹在中间的还有一个很自如的女人。可它也让人有些怀疑:你的表述真的达到了那么自然吗?是不是还携带一些杂质?因此,在《司马迁》的写作中,必须格外谨慎。人的写作惰性是需要时刻警惕的,稍有不慎,便会卷土重来。
生活中的人徘徊在路口,生命之中的人也徘徊在路口,一切尽在那不说不语的情境中。他自然入画,同时也以怯懦入画。他对于瑕疵的仇恨是那么深恶痛绝,对于生命是那么在意,对于文章是那么自然纯熟。他简直对自己笔下的文字走火入魔,怎么也避不开它们。但真正的残忍,是进入_个残疾人内心的两重世界,这让他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快感,而且他本人已清晰认识到,在文化上、哲学上,正是那种欲罢不能给了他一个寻绎和放纵的机会。在这里,司马迁的向上与精神上的两重分离成了关键,但他不可能抛却一切去认可这关键。他认为他能做到的,就在于陈列一个个详尽的细节。一切其实都是内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同时又是他身处逆境的自我袒露和解剖,因而也是凄苦的。
司马迁在寻找一个梦境启示,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完美的人,也差不多是一个完美的人,因而他对于肥胖和奶声奶气深恶痛绝。但要命的是,他越是往历史和自己的内心深处发掘,越发现那个肥胖的人,那个奶声奶气的人,原来就是他自己。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最可怜的人。他没有办法甚至没有勇气把梦境详尽。因为,当他沉下去时,就是那么一幅幅图画,他尽力使自己入画。当他看见自己的面影从庄严的文字中渐渐浮突出来时,他心里便有一种东西轰然坍塌,如一堆雪突然被阳光融化。这时他在文章中越是阳刚,在生活中便越显得柔弱,而且这柔弱成了他的整个生命姿态,他几乎要窒息在这柔弱之中了。
身体的背叛从被施宫刑就开始了,而且在一日日加剧。我们应该承认,包括以史官相袭的司马家族,到那时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司马迁那样遭受到如此深刻的痛苦,经受过那么惨烈的打击。这个男性残缺的人,他从此必须一面同身体作战,一面同世俗开战,另外还要向《史记》开战。每挑战一个历史人物,他都可能获得一次新生,得到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获得一次新的痛苦。他只能顽强地忘记背负的屈辱,但那耻辱却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刻在他颤动的灵魂中。追根溯源,中国文人的内心高洁、忍辱负重和严重的人格分裂,正是从他开始的。
生活中的弱者,在文化上是强者,司马迁究竟活在哪一个层面上?他心里有光彩,他遭遇的无论是帝王,还是刺客,或者是诸侯,都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就是那些人了。但他却不是,绝对不是。因而我们向前每行走一步,每涉足一个角度,都感到了某种牵制。这造成了一种困境: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司马迁?当他整理中国历史时,是那股浩然正气害了他,使他不能正视每一个人;但宫刑者的别致又使他能区别于任何一个历史学家,他强烈地体会到了那些人的悲哀酸辛以及内心的呐喊,这种种表达让人感到强烈震撼,也让人感到战栗,就因为他的心底里有了愤懑,有了人性的力量。
他的决绝与简单就这样成了一个过程,这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他一次次从中走出来,又一次次地走回去。这很无奈,也很悲壮。由此我们便能断定,司马迁的行为中有一种狂悖,既激烈又极端。但他无法左右自己,只好信马由缰,任其带入一个万劫不复之地。于是死亡的阴影开始向他一步步逼近。
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死与死是不一样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司马迁普及得最为广泛和深入的一句名言。然而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很可能远没有我们理解的那么从容,那么坦然。因为他必须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在泰山与鸿毛之间作挣扎。这种挣扎的过程,其实也是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的自我伤害的过程。司马迁的伟大,就在于他为完成那部像泰山那样沉重的《史记》,一次次咬紧牙关,强行嚼碎了他作为男人所遭受的天大屈辱。但文人毕竟是文人,当他完成《史记》之后,他自己认为他的死重如泰山,而在汉武帝刘彻的心里,却依然轻如鸿毛。因此刘彻把杀司马迁的任务留给他的孙子,有如给后人留下一件礼物。
司马迁之后再没有司马迁,如同《史记》之后再不会出现《史记》。
2005年,一个冬夜
给自己一个说法(后记)
写《司马迁》时,心里很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在写作中,我时常想: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艰难,这么没有出路,这么没有尽头?况且他早已不是个男人了,没有做男人的尊严和乐趣,一生就这么在沉重的负轭中踽踽而行。
人的生命有两重性,兽欲的人要求的是释放,便有了肉体的盛宴,有了人类的延续;人性的人要求理性,向往用智慧的光芒辉映人类,这使这个星球上的一切生灵都有了仁慈。但为什么司马迁不能成为一个自然的人呢?他像那些可怜的家禽牲畜一般被人阉割了,生命只剩下了躯壳,虽然还能喘息,但这也只能说是苟延残喘;人还活着,却活得卑微琐碎。活在苟延残喘、鸡零狗碎中的司马迁,竟写下了《史记》这部不朽史章!想想人也真是够神的。在此,我们应该承认,从司马迁起始,文人的两重性就被决定了,他们能生活在最卑微的环境中,也能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创造最伟大的著作。换个说法,不管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也不管后来的人怎么看,历史与文学总还会有的,无论你怎么压迫它,怎么看不起它,践踏它,它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于世,流传于世,哪怕像是司马迁和他的《史记》那样残损地存在,残损地流传。
文人的华章都不会那么老实,都可能存在两重性,一方面它是人性卑琐的证明,一方面它是委曲求全时的发泄。就因为具备这两重性,中国文学才更色彩斑斓。谁能阻止一个人在他私下抒写的文字中说几旬胡话呢?谁会在意它的求实与愤懑呢?只要它是实实在在的,它就是有用的,人们一再视而不见,或是曲解这文学曲解这人类的独特语言,把它驯化成温和而详尽的说明,以求说服人,不去太苛求自己。人生本来就不那么容易,何必总给自己过不去?
司马迁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就是我们每一个中国文人。中国文人的根性与智性,几乎都能从司马迁的身上找到影子,找到理性与感知并存的依据。司马迁在生命过程中的种种努力,成了一代代文人的生命写照。也就是说,你只能像他,你舍此无他,你只是他的一个翻版,被他一代代一次次一层层地翻印。你还有自己的什么创造吗?没有了,你只是他,他也是你。
文人有失落感,有双重性,就具有了复杂的性格。你能从司马迁的身上看到自己,看到中国文人的品性。你可以发出叹息,可以很在意你的文章,但你总躲不开他。司马迁的得意是小得意,你也有这种小得意。司马迁的患得患失是一种狭隘,你也不见得宽厚;司马迁的惧怕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担忧与恐慌,你也同样,生命在你手里从来就是一种担惊受怕,从来就轻松不起来。
没有人从自己出发研究司马迁,更没有人像研究自己一样去研究司马迁。每逢说到自己,便言过饰非,便口是心非,司马迂便成了他人,便在司马迁的痛苦与审慎中逃逸。说得更露骨一些,你那是害怕承担艰难,害怕承担痛苦。那是因为司马迁已经替你承担过了,你把你的怜悯送与他了。
但你还有没有一丝不安,有没有一丝感动,有没有一丝惧怕呢?
你肯定有。
卑琐使你忘记了他是与别人一样的人,使你忘记了你本该的担承。人类总得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寻求新的精神与食物,在这一点上,你与司马迁永远无法分离,你与他是骨头连着骨头,筋连着筋的。
因此,你要生存下去,你就得给自己一个说法。
2006年2月15日北京通县武夷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