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写了一个只有200人的少数民族集体——白哈巴村的图瓦人的生活纪实,极富现场感,当然这个村落的历史,风俗等背景材料,都掺透在作者从容描述的笔底了,不显沉闷、不露夹生,像行家里手烧烤全羊,里外熟透,散发出鲜活的香味。在那美丽的阿勒泰山中、喀纳斯湖侧,白哈巴村也在阳光下显现着令人注目的奇丽,有很多摄影家,都在那儿拍出了成功的作品。尤其是这个村子的秋色,长期闪烁在各种画页及网图中。但摄影家与画家只看到了村庄的外表,王族则深入到了它的内核。他从栅栏、斧头、奶桶、扇镰上体会生机,又从鹰、狗、羊、狼的身上发掘激情,还从石头、岩画、歌声中寻找永恒。一部30万字的巨作,只写了一个小村子的日常生活场景,还不显单薄和零散,是颇需功力的。
这部长篇散文写的是新疆阿勒泰白哈巴村图瓦人的生存和精神空间。书中充满了民间呓语,民间语调,民间说法,民间谚语,民间情感以及对事物看法的民间界限。身为汉族人的作者深入到图瓦人的村庄中,使自己努力与图瓦人保持一致,准确地传递了图瓦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第二天黄昏,到了白哈巴村。
白哈巴村夹在两山之间,不宽的山谷,刚好供这么200多户人居住。由于山不高,山谷便显得开阔,村庄因而也显得安详。村庄的背后是山坡,山坡的顶端是雪峰。正值夏季,雪峰被葱绿的树林遮掩得恍恍惚惚,但只要看一眼山顶的积雪,就知道这是一个雪山下的村庄。
尽管先前已来过好多次,对白哈巴村已是十分熟悉,但因为此时心情不同,第一眼看过去,仍感到一股新意。木头房子在夕阳中泛出一丝金光。这些木头皆为松木,经历岁月,变成了金黄色。此时的夕光已变得慵懒,似是留恋着什么不忍离去。因而,这些颇具瑞士风格的木头小屋便反射出一丝丝温暖的金黄色光芒。小屋旁边的松树尽管三三两两地散布着,但都高大笔直。树就是这样,长在森林里,并不一定能长多么高,而长在有人居住的地方,却可以长得很高很粗,通常人们见到的大树和古树,皆在村庄一类的地方。这也基本上说明了一个道理,万物的生存除了自身的生长之外,还在于经营。一棵树被种在村庄里,便像村里的一个人一样,有了属于它的一块生存之地。时间长了,它便成了村庄的一部分。人们需要树在村庄里的存在。事实上,在村庄这样一种生存环境里,树往往就是人的另一种生存需求。方方正正的木板小屋和笔直的松树显得很和谐,似乎表明了地处阿尔泰深处的白哈巴村在生存意义上的一种统一,也显示着一种质朴和原始的美。村中还长有自桦树,一棵一棵散布在松树中间。因为枝干雪白,便很显眼,再加上蓬勃的树冠,似一把把大伞。小时候看电影,为莫斯科郊外的白桦林着迷,实际上,阿尔泰的气候和俄罗斯差不多,在白哈巴村的背后,就是中俄边境上的友谊峰,西伯利亚的风从友谊峰吹过来,随着地域的降低骤然变暖,便孕育出了这浓密的山林。树是有灵性的,不光会择地而生,慢慢地就会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而且还会有一些惊人的举动。甘肃会宁县的杨树就是一例,红军在会宁会师时栽下了那些树,后来红军离去,它们的叶子居然都长成了五角星状。白哈巴村的这些白桦树也颇引人注目,刚觉得它们一个个具有女性之态,便又发现了让人惊奇的景象。原来,在每一棵松树后面,都长有一棵白桦树。如果说,高大笔直的松树是男人的话,那么跟在它身后的白桦树就是热爱它们的女人。一对又一对,它们组成了爱的森林。
任何村庄的形状都是由房子的分布形成的,白哈巴村也不例外。自上而下,白哈巴村是一个长条状,由于木头小屋方方正正,所以整个村庄看上去也显得有棱有角。一条仅仅只限于在村中延伸的小路,向村子四周的松林延伸进去分支,但一进入松林,便了无痕迹。所以,白哈巴村便显得格外安宁。放眼望去,四周的山脉像是一双大手,将整个村庄呵护在掌心……
村中有人骑马,在路上快速地来回奔驰。村子不大,一家到另一家原本不费什么事,但或许由于长久骑马的习惯,他们仍挺胸耸肩,把马打得飞快。马呢,大概也喜欢这样奔跑,从家门口跑起,箭一般驰向另一家人。但由于路途太短,往往只是倏忽一闪,便又停住。人从马上下来,进了房子许久不出来,留着马在外面,低着头啃地上的草。
寂静而安详的白哈巴村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山脊上坐这么长时间,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村子一样,将它久久端详。P.4-5
一
哈巴河县是祖国西北的一个边陲小县,以矿产、旅游、水能资源而著称。如果说它是一个宝冠,那么白哈巴村无疑就是这座宝冠上的明珠,而图瓦人正是这颗明珠的铸炼者。
白哈巴村位于哈巴河县西部山区,平均海拔1000多米,一年有7个月大雪封山。它具备了一个边疆高地的所有特点:遥远、神秘、封闭、孤独。然而它并不缺乏精彩,因为这里有图瓦人。
图瓦人在隋唐史籍中被称为“都波”,《蒙古秘史》中称其为“秃巴思”,清代将阿勒泰地区图瓦人划属乌梁海种人。他们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当年蒙古西征,浩浩荡荡的大军横扫欧亚,创造了一个空前的帝国神话,整个欧洲惊呼:上帝的黑鞭出现了。然而,武功、版图、财富终究被岁月雨打风吹去,当铁骑谢幕,帝国不再时,没有人想到,作为当年历史的见证,驻守在喀纳斯湖畔的图瓦人以其坚韧的、持久的生命力凝聚了一个民族的背影,延续了对那个辉煌年代的记忆。从战士到百姓,他们行吟泽畔、长歌当舞,始终坚信“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傲世目光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自己的注视:在他们背后,浓重的历史沉淀支撑着他们的信仰。
二
从地理上看,白哈巴与哈巴河县城相距116公里,对于一个马背民族而言,这不是距离;对于现代社会而言,这更不是问题。可是直到现在,来图瓦人居住地参观的人仍越来越多,而去外面世界捕捉精彩的图瓦人却几乎没有。大多数图瓦人在这里寻找到了他们失落已久的原生态,安享着自己的原生态状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讲,图瓦人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
要把这样一个原生态之地写成一本书,难度很大,但王族把它写出来了。更确切些说,是写出了对这种生命状态的肯定。他似乎对古老的事物有着特别的敏感,一深入其中就任由情感奔流,这种文学的感觉应该是一个作家的优秀品质之一,事实上,作为历史本身的承载者,这片清凉的高地有着太多的情感需要你去激发、挖掘和升华,从而最终走向一个博大精深的纯精神上的美丽家园。
三
正像泰戈尔在诗中写的:“天空没有鸟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一种抽象与一种规律的结合,更能彰显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美——自然而然的美。对于图瓦人而言,王族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以一个沉思者、聆听者的身份,寻找到了一些具有普遍意义但又让人心弦为之颤动的东西。你读着作品,总会被某种丝丝缕缕似曾相识却逐渐远去的思绪萦绕。历史、英雄、传奇、爱情、友情、学校、孩子,甚至栅栏、马鞍、靴子等,他就那样点点滴滴地娓娓道来,赋予那些事物以强有力的生命力,由表及里,丝丝入扣。整部作品字里行间渗透着冷峻的色调,宁静的激情。你读着“绝境中的生命”、“一只狼的11天”、“吹笛者阿尔布养”、“科克盟科克”这些章节,想象一下一只山羊为夺回失去的草地勇敢地向牧人走去,最终以跳崖来捍卫自己的自由;想象一下一只狼傍晚凝视着落日忽然一跃而起想拥抱它的情景;想象一下一个青烟袅袅的小村庄里人们在怎样的生活着;想象一下百兽环绕一个吹笛者听得如痴似醉的情景;尘世的喧嚣和利益的冲突被挡在了山外,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清凉而高远,图瓦人也就安详地看着鹰飞、草长、花开、雨落……
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人和事你不能去了解,一了解你就会从此内心不得安宁。王族没有选择回避,他以一颗真实之心融入了这个部落的生活。“夕阳正在落着,一片又一片彤云缠绕在一起。似要分开,又总分不开。久了,他们似乎彼此都被扯得流出了血似的,变得更红了”,王族用这样的景色强调着自己的感受。
四 似乎总是这样,神奇秀美的地方不乏传奇人物。图瓦人居住的地方,肥美的牧草随风舞动,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苍劲的松树爬满山丘,回荡一次又一次的天籁之音;成群的牛羊悠然自得,仿佛满天的星星散落人间。在每一个明亮的夜晚,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那欢乐的声浪、跳动的火焰、翩翩的人影,让夜色变得热闹多情,徒手搏熊者加巴泰、神枪手买根合斯等人的故事在这样的夜晚被无数次传唱着。通常大多数民族都无可避免的因为岁月流逝而产生文化遗失,但图瓦人隐藏在时间深处的记忆,却没有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消逝而弱化。王族显然被这个豪爽、豁达、善于铭记的蒙古族支系所深深吸引,他清醒地意识到,只是了解一个古老的部落显然不够,想象和理解或许更为重要,他坚持了对图瓦人和对他们的村庄的理解与想象,“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隐隐约约的东西牵引着。”从而使这部作品散发着松木般的清香和寓言式的气息。
五
多少年来,图瓦人始终以一种虔诚的心态聆听史唱。他们未必懂得什么是史学,却牢牢地把握住了史学的精髓,就如同在栅栏内外,他们对鹰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生活于他们而言,总是容易陷于一种让人神迷的象征意味之中。正因为如此,王族没有放过这个部落的每一个细节,但凡图瓦事物无一不成为他写作的暗示,读来如品香茗、沁人心脾。我惊诧于这样的语句:“马鞍子……被主人丢了……但却有一朵小花为它而开,有一群蜜蜂在里面筑巢。这……是一种更为平静和持久的存在”,纯真的意境里充满了理想化的哲思,心灵仿佛悠然间融入大自然的和谐美妙之中。白哈巴或许正是一幅风情图,你感到的,正是你渴望的;你触摸的,正是你寻找的。王族在这个自然而平静的地方,难能可贵地把握住了一种激情。
六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生命在某些时间中的停留,真实的生命创造了历史。生命之河从一个神话的源头出发,带着永不停止的追求,从辉煌走向沉默,从喧嚣走向平静,也许那梦中始终挥不去的影子就是历史。历史有多长?蒙古金戈铁马声已远去近800年;华夏族文明史有5000年之久;人类历史可以上溯到300万年前;而这个星球的生命诞生在数十亿年前。何其短暂!何其浩瀚!每个孩子记住了祖先的光荣而他们又成了后辈的敬仰;上一刻还是沉思默想,下一刻已被历史铭刻。所以不要奢望一个民族的历史在一部30万字的作品中得到完美的、全面的阐释,但无疑地,王族已经尽力去挖掘并展现了这个民族最可贵、最可敬的一面,以至于我们掩卷遐思之余,仍感慨万千,这就足够了。
七
图瓦人的老者说:一个村庄,只要它存在,它的历史就不会丢失。
读完这本书,你会得到答案。
写在长篇散文最后的话
1998年第一次到白哈巴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可以把这个村子里的图瓦人写一本书。这个感觉很奇怪,只是一瞬间在心里产生的,但却很强烈,似乎一下子就注定了我此后的写作命运。这是我一直期待的情景。我似乎对一个地方的地形结构、气息、色彩等都特别敏感,只要遇到能适应我心理感觉的地方,就觉得自己内心的激情被点燃了,我按捺不住冲动,开始幻想,也开始兴致勃勃地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
在新疆生活十几年了,我一直在寻找适合自己进入和表达的地方。庆幸的是,我先后找到了三个,它们分别是藏北阿里、新疆的喀什和白哈巴村。我在前面两个地方分别生活了一年半和五年,而后者则一直吸引着我,让我经常觉得有一种“在场感”。我对这三个地方的进入,并非因为它们本身具有地域和文化上的优势,我只是觉得它们适合我的表达趣味,在更宽泛的层面上能够让我伸展自如。
从1998年开始,我每年都去一次白哈巴村。不同的季节去便有不同的感受。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村子里的一个人,我变得沉迷而又幸福。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子,但有很庞大和艰固的传统在延续,人的生存也仍然沿袭了古老的方式,有点类似于部落的感觉。到了最后一次在村子里度过20多天后,我对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了如指掌。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这里有我生活过的痕迹。
我在2002年9月的一个下雨天开始动笔,到2003年3月一个牙疼难忍的日子结束,写了30万字。这中间我个人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一直没有停止。写到3000多字的时候,我觉得我触摸到了白哈巴村的灵魂。这种感觉从那3000多字处开始,一直持续到最后,始终未曾离我而去,让我享受到了写作的快乐和幸福。
这部长篇散文采用了交叉式结构,各篇章既独立,相互间又有联系,在内容和文体上努力保持了连贯性;一些人的变化,和一些事情的延续,被安排在不同的篇章中出现。我觉得这有点类似长篇小说。这其实是我渴望在文体上有所突破,对新散文方式的尝试。写完后,我发现对一个村庄的了解已变得不重要了,而对它的理解则从更宽的精神层面将个村庄打开了。在文章中出现的比较有意思的事和像谚语一样的语言,其实在图瓦人中很常见,只是被我信手拈来。而我费心费力了解和记录下的东西,在写作中并没有产生多大的作用。相比之下,理解和想象的东西反而更多一些。我觉得想象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它可以让他更好地展现才华。而作为一个作家,他必须相信想象是生活变成艺术的惟一可能,作品就是另一种事实的存在。也就是因为我坚持了对一个村庄的理解和想象,写到后来,出现了不少我原先未曾预料到的东西。写长篇散文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在整个过程中,我觉得自己不是在写作,而是在经历什么。
整部书稿仍然关注地域。其实,关注地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地域有限,有时候还太过于表象,它常常会让入感到绝望。但我觉得,当一个作家进入地域,再从地域脱出之后,地域就变成了更宽泛、更有可能穿越的东西;这时候,地域可以是文化,也可以是人自身。而作家的文字,有可能就是地域的延伸或再生。
几经修改后,我将书稿在2003年10月份寄给了《中国作家》杂志的副主编杨志广先生。他看到我的稿子是长篇散文,就先看了。看到一半的地方,打电话通知我决定发表。后因该刊每期发长稿在15万字左右,于是便让我缩减。因此,就有了该刊物2004年第3期发表出来的15万字。
长篇散文写完了,白哈巴村在我心中似乎又变得陌生了。写作就是这样,一部作品被完成后,它很快就会变得陌生起来,让人心生敬畏,感到再也无从下手。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成为一个作家的理由,写下一些东西时,我是被它们选中的一个劳动者,当这种劳动结束,它们便又获得了新生。实际上,任何一种事物都有自生的可能性,写作不可能占有或穷尽它们。
由此可见,作家和作品都是偶然的。
王族
2005.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