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是现代派文学的鼻祖——波德莱尔的代表作，他因《恶之花》成的名，此名却是“恶之名”，波德莱尔成了“恶魔诗人”，这是一卷奇诗，一部心史，一本血泪之书，也是作者对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控诉，既有社会的病态也有诗人的忧郁……

论《恶之花》001

恶之花

告读者 129

忧郁和理想 131

巴黎风貌 186

酒 207

恶之花 212

反抗 219

死亡 223

《残诗集》及其他 232

巴黎的忧郁

序 243

给阿尔塞纳·胡赛 251

巴黎的忧郁 252

跋诗 301

“真的，亲爱的，您真是毫无节制、毫无怜悯地烦我；听您这样叹气，人们还以为您比拾麦穗的六十岁老太太和酒吧间门口拣面包头的老乞丐还要痛苦。

“如果您的叹息至少表达了您的悔恨，这将给您一点面子；但是这只是您舒服得太腻烦，休息得太疲惫。您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废话：‘爱我吧!我太需要爱了!用这个安慰我，用那个爱抚我!’好吧，我来治治您的毛病；用不着花多少钱，也用不着走多少路，只要找个喜庆的地方，我们就能有办法。

“请您好好看看这个结实的铁笼子，里面有一头与您隐约相仿的毛茸茸的野兽，它暴跳，像囚徒般吼叫，如一头被流放激怒的大猩猩晃动着栏杆，准确地模仿着，时而是老虎的转圈的跳跃，时而是白熊的愚蠢的摇摆。

“这头野兽就是通常被人称作‘我的天使’的动物之一，也就是说一个女人。另一个野兽，手里拿着鞭子，声嘶力竭地叫着，是丈夫。他像牲口一样捆住他的合法的妻子，并在集市上展出，不用说，是得到了法官的许可。

“注意!她多么贪婪地(也许不是假装的!)撕扯着她的主人扔给她的活蹦乱跳的兔子和吱吱乱叫的鸡鸭。他说：‘行了，别把东西一天吃光。’说完这句明智的话，他狠狠地夺下猎物，可猎物的肠子还挂在凶猛的野兽的，我要说女人的牙齿上哪。

“看!着着实实地一棍打得她安静下来!因为她那双可怕而贪婪的眼睛还盯着那被夺走的食物呢。伟大的上帝!这一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您听见皮肉的绽裂声了吗，尽管有假毛?她的眼睛现在也从脑袋里冒了出来，叫得也比较自然了。她气得浑身冒火，像被锻打的铁。

“这就是夏娃和亚当的两个后代的夫妻习俗，您亲手创造的作品，我的上帝啊!这个女人毫无疑问是不幸的，尽管说到底荣耀的微微发痒的乐趣她可能并非没有体验。有些不幸是不可救药的，没有补偿的。但是在她被抛进的那个世界里，她永远不能相信女人还能有另外的命运。

“现在，我们两个来斗一斗吧，亲爱的女才子!在这到处是地狱的世界里，对您的美好的地狱，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您天天睡在和您的皮肤同样柔软的被窝里，咀嚼着灵巧的仆人为您细心切就的熟肉块。

“您这充满您那芬芳的、健壮的、卖弄风情的胸脯的小小叹息，您从书本上学来的矫揉造作之态，还有那只能引起观众怜悯以外的情感的不知疲倦的忧愁，对我来说，又能有什么意思呢?真的，有时我真想告诉您，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我的爱挑剔的美人，看着您把双脚浸在泥水里，两眼朦胧地望着天空，仿佛要请一个国王下来，活像一个企求理想的小青蛙。如果您看不起一个庸碌无能的人(您知道得很清楚，我现在正是一个)，您要当心天鹅，‘它会把您嚼碎，吞掉，随意宰割!’

“尽管我是个诗人，我也不像您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如果您再用女才子式的哭泣来烦我，我会把您当成一个野女人，像一个空瓶子似的扔到窗外去。”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一卷奇诗，一部心史，一本血泪之书。

恶之为花，其色艳而冷，其香浓而远，其态俏而诡，其格高而幽。它绽开在地狱的边缘。

一八五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恶之花》经过多年的蓄积、磨砺，终于出现在巴黎的书店里。它仿佛一声霹雳，刹那间震动了法国诗坛，引起了沸沸扬扬的议论；它又像是一只无情的铁手，狠狠地拨动着人们的心弦，令其发出“新的震颤”①。

它不是诺瓦利斯的“蓝色花”②，虽然神奇诡异却并不虚幻缥缈，因为它就扎根在具体的时空里。它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却令怯懦者畏葸不前，因为它揭开了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它又蕴藏着地火一样的潜在的威力，使秩序的维护者胆寒，因为它是一颗不安的灵魂的抗议。

果然，《恶之花》遭到了“普遍的猛烈抨击，引起了人们的好奇”③。“好奇”，正是作者的追求；“抨击”，也不能使他退缩。然而，跟在“抨击”之后的却是法律的追究，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第二帝国的法庭自然不配做诗国的裁判官，可就在文学界，这本不厚的小书也引起了唇枪舌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毁誉参半，相持不下。而且，毁中有誉，誉中有毁，迷离惝恍，莫衷一是，竟使得波德莱尔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久久不能排定。

儒勒·瓦莱斯问道：“他(波德莱尔——笔者注)的‘不朽’能维持十年吗?勉强!”④

青年时代的艾米尔·法盖心中常想：“《恶之花》不是传世之作……”⑤

一八八四年，莫里斯·巴莱斯认为，有朝一日，《恶之花》“将被人遗忘”①。

一九一七年，纪尤姆·阿波利奈尔断言：“他(波德莱尔——笔者注)的影响现在终止了，这不是一件坏事。”②

然而，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法国《快报》周刊(第一四二六期)公布了一份《法国在读书》的调查报告，报告表明：百分之四十六的读者喜欢阅读波德莱尔的作品，而所谓“波德莱尔的作品”，只能是《恶之花》和他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而后者可以说是前者的形式上的对应物，在精神上“仍然是《恶之花》”③。此类调查报告几乎年年都有，而波德莱尔和他的《恶之花》也几乎总是名列前茅。

单靠统计数字，自然不足以说明一部作品的兴衰，。一部作品的兴衰也不能完全说明它在文学上的价值。但是，在浩如烟海的历代文学作品中，《恶之花》至今仍拥有如此数量的读者，这至少可以告诉人们：《恶之花》历经一百三十年的风雨而不凋，依然盛开在法兰西乃至世界诗国的原野上，它的作者经受一百二十年的评说而未朽，依然像高山一样耸立在法兰西乃至世界诗国的土地上。

此中的奥秘，正如路易·阿拉贡所说：“没有一个诗人能比波德莱尔引起人们更多的热烈情绪。”④热烈者，极端之谓也。

关于诗，维克多·雨果说它“灼热闪烁，犹如众星”⑤，阿尔弗莱德·德。维尼看到的分明是“善之花”⑥，埃德蒙·谢雷却只闻到了令读者掩鼻的“臭气”⑦。……

关于诗人，阿尔杜尔·韩波呼为“真正的上帝”⑧，T·s·艾略特奉为“现代所有国家中诗人的最高楷模”⑨，费迪南·布吕纳吉埃却称之为“旅馆中的撒旦”⑩。……

针锋相对，各趋一端，毁誉双方的“情绪”果然“热烈”。于是，人们自然要问：

毒草乎，香花乎，《恶之花》?

鬼耶，神耶，人耶，波德莱尔?  在一个分裂为阶级、阶级中又分裂为阶层的、彼此间进行着长期的或暂时的、公开的或隐蔽的、激烈的或平和的斗争的社会中，一位引起了人们如此极端、如此敌对的情绪的诗人必定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诗激发了人们镂骨铭心的爱和恨，这正是他的诗的力量、深度和美的表现。

多少年来，《恶之花》被包裹在一片神秘、危险甚至邪恶的气氛中，诱惑着各个时代、各个国度、各个年龄的读者。马克斯一波尔-福歇曾经这样描述过他最初阅读《恶之花》的情景：“《恶之花》被我的父母藏在柜顶……那口普通的柜子，在我看来，就是一株知善恶树①。四十年过去了，我觉得还能感到当时的心跳，害怕楼梯上的脚步声，因不能完全读懂而痛苦，还有那看到愚蠢的图画时肚子里的骚乱……波德莱尔比其他人更使我体验到反抗和美妙的苦恼。他使多少人走出了童年时代啊!”②

童年，既是指生理上的童年，更是指精神上的童年。那些敢于正视社会和人生的读者，通过《恶之花》，看到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社会，体验到一个备受摧残的人生，听见了一阵阵从地狱中传来的呼声，他们的心中或许会生出一股怜悯的暖流，或许会腾起一团反抗的怒火，或许会敲响一阵自警的暮鼓晨钟……总之，他们会获得一副更冷静、更勇敢、更深邃的目光，从而不再为虚伪的纱幕所蒙蔽，不再为盲目的乐观所陶醉，也不再为世间的丑恶所吓倒。

《恶之花》是伊甸园中的一枚禁果，只有勇敢而正直的人才能够摘食，并且消化。他们无须等待蛇的诱惑。

曲高和寡。《恶之花》从书店到马克斯一波尔·福歇的父母的柜顶，再到广大读者的书架上，这中间经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啊!波德莱尔曾经不止一次地表示：“这本书(《恶之花》——笔者注)只是为少数人而写的……”③因此，《恶之花》的深刻和新颖没有被当代人理解，是一代一代的精英，甚至是其中最高层的那一部分迫使公众接受了波德莱尔。然而，《恶之花》真正的朋友是时间。资本主义的法国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发展和演变，较高的物质文明和空虚的精神世界所形成的矛盾，给人们带来了极为深重的焦虑、不安和惶惑，使得更多的人理解了当年波德莱尔发出的呻吟、抗议和警告。时至今日，人们关于波德莱尔说过的话几乎可以和人们关于拿破仑说过的话一样多，这说明，伊甸园中的这枚禁果正在向越来越多的人显示出鲜丽的颜色，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和传送出神秘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