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写曹雪芹，以他丰富敏锐的小说创作经验来读《红楼梦》，揣摩曹雪芹的创作心得，尤其运用他过人的考据眼光和对清朝八旗制度及人事文物的广泛知识，提供我们精确而丰富的曹雪芹乃至《红楼梦》的时代背景认识。

高阳的文笔，向来以内涵深刻、文字流畅、故事曲折、情景逼真并且人物性格鲜明生动而广受读者喜爱。本书描绘曹家的繁华旧梦和人事沧桑，不仅仅是一部文学价值极高的小说作品，凡是对于《红楼梦》、曹雪芹本人时代背景乃至于对于红学有兴趣的读者，也有很高的考据研究价值。

曹雪芹的身世背景，不但复杂，而且特殊；不但特殊，而且矛盾，加以幼遭家难，而又非一般世家的式微，只有贫富之不同，生活的基调不致大改；曹家自查抄后，回北归旗，不仅生活环境彻底改变，固有的生活形态亦不能保持，益以曹雪芹热情豪放的禀赋，经过不断的顿挫，形成一种不易为人理解的狂傲性格，越发使得他的一生如谜，不易索解。

但人毕竟是受环境影响的动物，如果能了解他当时的大环境，以及在此大环境下，所能容许产生的小环境，就已得的材料在不悖当时环境所许可的原则下，平心静气地分析，建立合理的假设，而又能不存成见，“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去印证其假设，则亦不难反映出曹雪芹的内在与表面。这面镜子可能有些模糊，遥望曹雪芹的影子，或不免如雾里看花，但轮廓大致是清楚的；最怕这面镜子是哈哈镜，则愈清晰，愈歪曲。

做学问平心静气，不存成见，谈何容易？除了个人的修养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能拥有一个学术自由的环境，容许他静静地躲在一边搞自己的东西，他有研究的自由，也有不研究的自由，有能不禁其阅读某些资料的自由，也有阅读了某些资料，不必表示意见的自由，在我自觉对曹雪芹已有相当了解之后，特别使我感动的是：曹雪芹在当时正是为了争取这一份研究、创作的自由，不惜穷饿困顿以死！从这个观点去看，我们不妨说《红楼梦》是曹雪芹不惜一切争取研究、创作的自由而终于成功的一个鲜明标志！

没有学术哪有自由

附录 推荐高阳先生有关红学的一篇重要著作

大陆红学界的内幕

附录 曹雪芹的两个世界

假骨董——“靖藏本”

我写《红楼梦断》

横看成岭侧成峰

附录 遥指红楼

曹雪芹以副贡任教正黄旗义学因得与敦氏兄弟缔交考

《红楼梦》中“元妃”系影射平郡王福彭考

高鹗何能解曹雪芹所制的谜

三 耻得猪肝食

曹雪芹的性情是很明朗的，热情乐天，好饮健谈，具有多方面的生活兴趣；这样一个人是万难忍受无人可语的寂寞的，而且归隐亦有条件，如陶渊明毕竟还有“将芜”的“田园”可以耕读；曹雪芹则以笔耕——卖书、著书为生，并无稳定的收入，故不具备做隐士的条件。

可是，从表面去看，亦就是从他人的眼中去看，曹雪芹在西山所过的确是离群索居，交游极寡的隐居生活。显然的，这种既违本心，且有困难的生活，乃是出于一种不得已的原因，我们要把他的这个原因找出来。

首先当然要从制度中去找。《清会典》一百卷，叙“内务府”占十分之一的篇幅之多，卷八十九开宗明义就说：

总管内务府大臣，掌上三旗包衣之政令与宫禁之治。內务府属吏、户、礼、兵、刑、工之事，皆掌焉。这样一个在正常政制以外，别成局面，自成体系的大衙门，所能提供的就业机会极多；只要是上三旗的包衣，弄个挂名差使，亦很方便，然则曹雪芹何以一寒至此？而况内务府所管理的营房、仓库、田庄，不知凡几；曹雪芹如愿隐居，拨几间冷僻空房给他住，更是不成问题的事，又何至于要他自己设法觅栖身之处？

对于这个问题，只可能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内务府对曹雪芹采取杯葛的态度，根本不愿管他的事了。敦诚诗中有个“猪肝”的典故；原诗为“赠曹雪芹”一律的结句：

  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将这个典故倒是找出来了；但他并没有看懂原文。《后汉书》卷五十三《周黄徐姜申屠列传》：

太原闵仲叔者，世称节士……客居安邑，老病家贫，不能得肉，日买猪肝一片；屠者或不肯与，安邑令闻，勅吏常给焉，仲叔怪而问之，知，乃叹曰：“闵仲叔岂以口腹累安邑耶？”遂去。周汝昌解释敦诚诗中用此典是这样说：

一结用闵仲叔贫居日买猪肝一斤之故事，今则慷慨好义之“安邑令”亦无有，唯有对岭餐霞，雪芹之贫况可见。误“一片”为“一斤”，未足为病，但以安邑令“勅吏常给”猪肝为慷慨好义，则意有未妥。县令职司民牧，尊老敬贤，劝善惩恶，以教百姓，是其本分；邑有贤士，供给其最低生活的必需品，是一种责任。而“勅吏常给”，自然取费于公库，惠而不费，亦非个人的慷慨；甚至日给猪肝一片这样的小事，在一位“百里侯”来说，根本谈不到是施惠，敦诚用此典决非感慨曹雪芹未遇到“慷慨好义”的安邑令；是说内务府对曹雪芹，连像安邑令对闵仲叔那种惠而不费的起码照料都没有，那当然是表示内务府跟曹雪芹已无任何关系，我甚至怀疑曹雪芹已经“开户”——为内务府所逐，出旗为民，应有的一份钱粮都领不到了。但是，这并非曹雪芹之不幸；至少，曹雪芹已在无形中摆脱了包衣的身份，可以不再受辱。

         P14-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