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二十世纪罕有的圣徒式抒情诗人。在世界的范围,与叶芝,艾略特并称为本世纪最伟大的三位诗人。在德语诗人中,被广泛地认为是继歌德以后最重要的诗人。在里尔克不算太长的一生中,流离,漂泊成了生命的主旋律。在一生表面的轮转和重复背后,是骨子里不能逃避的命运:无根的行吟诗人;不断地寻求孤独,同时又焦虑地希望交流。
里尔克最具有代表性的诗作当推《杜伊诺哀歌》,由十首长诗组成,具有内在关联和镜像对称性。该诗持续十年方得完成,以其晦涩难解而著称,但正是这组诗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抒情诗的顶峰,奠定了里尔克在诗坛上不朽的地位。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经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吗? /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第四首:
人同动物乃至植物的差别是《杜伊诺哀歌》中一再强调的(第三首行66—67;第八首开头等)。本首哀歌就以我们同候鸟的差别开始。这种差别主要表现于我们对未来以希望或恐惧等形式所表现出的预感,而动物则只生活在眼前的每一瞬间。对未来的焦虑引出了童年时观看傀儡戏的情景。在德文中,女孩儿所玩的玩偶与演戏用的傀儡是同一个词(Puppe)。傀儡/玩偶主题在里尔克的作品里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这特别是由于诗人在幼年时一直被母亲男扮女装当成女孩儿抚养,玩偶作为玩具曾经伴随了诗人生命中最初的那些年头。里尔克在1915年写过一篇杰出的散文《玩偶》(见本书附录四,页195),在里面精彩地抒发了对玩偶乃至他以玩偶为伴的童年的种种复杂而深刻的感受。对玩偶的回忆(潜在地同母亲相联系)引出了父亲这一子主题。如果说上一首哀歌是关于母亲的,这一首则是关于父亲的。从行37起,诗人直接向当时已过世的父亲倾诉。对父亲的常常是无言的关怀所表现出的感谢和深情与诗人在父亲生前疏远的关系形成了对比。虽然父亲主题感人至深,但在全诗中仍只是一个插曲。诗的基本主题仍然是玩偶。而玩偶主题中最重要的成分则是与玩偶相伴的童年密不可分的孤独感与死亡经验。其中死亡经验在对夭折的“长着褐色斜眼儿的那男孩”的提及中已甫露端倪(关于这个男孩,参看该诗的注释),而整首哀歌在对童年夭折这一主题的震撼人心的追问中结束。
第五首:
本首哀歌是受毕加索的《杂耍艺人的一家》(见图版)激发而写的。诗中的人物同画中的人物——对应(托举者,年轻的男子,少女,母亲,等等)。然而虽然毕加索的画为这首诗提供了灵感源泉,江湖杂耍卖艺人的母题却来自于诗人自二十世纪初起长期居住巴黎时对流浪艺人的观察(参看里尔克的长篇小说《马尔特》和散文《杂耍艺人》,后者见本书页186)。而诗中对杂耍艺人从小艰苦训练的描写,又让人想起诗人童年时在军校上体操技能课的经验。(参看诗人早期的短篇小说《体操课》,《全集》卷4,594-609)本首哀歌的主题是死亡。这一主题使它同第一和第十首哀歌在诗思上最为接近。本诗的尾节尤其是对诗人在前面提到的致波兰译者的信中所阐述的生与死之关系、特别是生者不断地朝超验的死亡世界变形的神秘学说的诗的表现。
P48-P50
译序
最早接触里尔克的诗作还是在北大一年级的时候,是看了袁可嘉等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中收录的冯至译的《豹》(Panther)和《哀悼基督》(Pieta)。这两首诗,特别是前一首,当时给我的震憾。至今还记忆犹新。后来等到我开始治德语文学,虽然仍然一直心仪里尔克,却因为把重点放在浪漫派的研究上而无暇他顾。直到在耶鲁的第三年,博士资格考完以后,Cyrus Hamlin教授推荐我就学于当时已经退休的德文与斯堪的那维亚语言文学的教授George Schoolfield,在他的指导下读后期里尔克,才真正开始进入里尔克研究。同Schoolfield教授一起研读里尔克的日子是一段难忘的时光。教授专擅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德语国家乃至北欧国家世纪末,颓废派和唯美派文学,是里尔克专家。我们那时每周一晤,讨论我阅读《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的商籁体诗》的体会和问题。每次都是教授先以抑扬顿挫的吟诗声调朗诵上一段,然后再讲解。里尔克诗歌强烈的音乐性在这样的朗诵中得到充分展示。Schoolfield教授治学规范严谨,退休前在德文系力主保留该系博士资格考试中对古典语言的要求,对目前学术标准的松弛不无微词。我告诉他我在希腊拉丁古典上都下过比较大的功夫,他听了十分欣慰。在讨论中我们不时提及一些古典典故和古典修辞式,一唱一和,可谓其乐融融。Schoolfield教授是谦谦君子,在平和的外表下面有一种几乎是自己意识不到的幽默感。我得益于他的,远非仅止于有关里尔克乃至德语文学的知识。他当时人虽已退休却不去赋闲、志愿辅导我的阅读,多少年来我一直惭愧于无以为报。现在这册翻译终于要面世了,就请允许我把这本菲薄的小册子献给他。
1999到2000年我由德意志学术交流服务基金(DAAD)资助在柏林自由大学德文所进行博士论文的准备研究。在那一整年的时间里,我差不多每个工作日都乘地铁或骑自行车到位于柏林西南的达勒姆区(Dahlem)的校园里,在那个锈迹斑斑的“银亭子”里的德文所图书馆中一本一本地阅读已经可谓汗牛充栋的研究里尔克的著作。此外,为了更深地体会里尔克的情感与体验,我还特意从柏林飞到威尼斯和翡冷翠,寻访像美妙圣马利亚教堂等里尔克曾多次流连的古迹,亲身体验诗人在这两个意大利名城所可能有的感受。那是一段值得怀恋的时光。也就是在那时,我开始翻译《杜伊诺哀歌》。《哀歌》的翻译本身倒是进行得很快,只是在翻译基本完成以后,一直没有时间写一篇能够于读者有帮助的导言。像《杜伊诺哀歌》这样艰涩的作品,如果只提供译文而不提供一些最基本的介绍文字,很可能会给荒谬的误解和演义提供空间。而我为生计所迫,一直很难找到一段比较完整的时间,把一些很熟悉的材料变成中文文字。现在好了,这篇导言终于写出来了,我的译文因此可以同更广泛的读者见面了。
应该特别承认的是,我的这部小小的翻译,是同许多机构和个人的支持与帮助分不开的。首先要感谢的是德意志学术交流服务基金(DAAD),其次是我现在任教的卫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感谢前者的原因前面已经说明了,感谢后者的原因是她最近资助我重返柏林,从事进一步的相关研究。此外要感谢位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马尔巴赫(Marbach)的德意志文学档案馆(Deutsches Literaturarchiv)和位于美国华盛顿特区的国家画廊(National Gallery Of Art)允许在书中复制里尔克的照片和毕加索的一幅画并提供图版。在个人方面,首先要感谢的是沈昌文先生。一要感谢这些年来他对我一贯的和慷慨的支持,二是今年一月我回北京时,向他提起这部译作,沈先生当即应允出版。所以这部译作能这么快同读者见面,是仗了沈先生对人文事业的热心。友人和同事冯象博士和刘和平教授阅读了大部分原稿并提出意见,在这里一并致谢。此外还应该感谢柏林的Birte Seffert小姐,以及柏林的知识产权律师Martin Jaschinski博士。 写到最后,不期想起一件往事。很多年以前,一位笔名骆驼的迄今尚鲜为人知的诗人看到我在一篇短文中翻译的一小段T.S.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蒙他夸奖,说希望我能将整部作品译成中文。我虽然很喜欢那部二十世纪英语诗歌中的名作,而且也对当时坊间流行的某译本颇为不满,但是要自己把它翻译出来,却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后来星移物转,这件事就更不可能了。多少年后的今天。我终于译了一部诗集出来,虽然是另外一个诗人的作品,而且也不属于英语文学,但在我也算是了了一笔陈年旧帐吧。是为序。
刘皓明
2002年6月18日于卫斯理学院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