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国内外无数的阅读鲁迅的著作的人来说,他们大概在心目中都构建了一个个活脱脱的“鲁迅形象”。然而,对鲁迅的认知,却可能不那么客观,也谈不上全面。这部由鲁迅之子周海婴撰写的回忆录将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启迪。书中从一个特殊的视角看鲁迅,提供了大量鲜为人知的极其重要的史料,不少地方显示他敢说真话的勇气,如他对创造社、四条汉子问题等的看法。甚至还勇敢地将笔触伸向了世人想象不到的“禁区”,关于鲁迅如何在八道湾涉嫌羽太信子(鲁迅的大弟媳)的绯闻,造成与周作人一家反目的事件等。此外,书中关于“鲁迅之死”的大胆质疑和推断,拨开了过往历史的浓浓迷雾,具有极大的史料和研究价值。
本书是“文汇原创丛书”之一,本书披露的180幅图片皆是由鲁迅家属历年珍藏,大部分首次公开(包括鲁迅的一些手迹),无疑它们对认知和研究鲁迅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有一些文章讲到,父亲在大陆新村附近租了个房间存放书籍,为了渲染神秘性,介绍此间房屋是父亲攻读马列的场所,称为“秘密读书室”。我尚可根据自己的印象,补叙一些情况。
一九三二年,上海“一·二八”战争之后,父亲即打算从北川公寓迁居,因此在一九三一年十月五日,他的日记里就有和母亲“同往大陆新村看屋”的记载。后因父亲有北平之行,就拖了下来。直到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才“决定居于大陆新村”。六天之后,即三月二十七日,便“移书至狄思威路”。(即今溧阳路1359号二楼)
父亲的习惯是,平时只将日常要用的,或新近买的书存放在家里。二楼卧室里有个书柜,总是塞得满满的,连顶上也堆着一包包的书。狄思威路才是他主要的藏书处。
狄思威路今称溧阳路,我曾随父亲去过几回,是二楼一间普通的房间,面积约有十几平方米,沿壁四周,都是木制书箱。箱子本色无漆,有活门,内分上下两格,装满各种书籍,可以加锁。一只只书箱从下而上,几乎叠到屋顶。这种书箱由父亲设计,轻木板制成,体积并不过大,迁移搬运,把书籍连箱运走,不致混乱散失。有如当今的小“集装箱”。
记得头一次去是某天的下午。我们来到这幢楼下,从大门进去,一转弯走上木制楼梯,来到二楼,父亲用钥匙开门以后,我也随之而人。虽是白天,室内光线很不够,刚一进门,几乎看不清楚里边的东西。父亲随手开灯,我环顾四周,粗粗一瞥,只见电灯吊在屋子中央,普通白色的灯泡,顶多二十五瓦,有个圆伞形灯罩。室内没有可供长时间阅读的桌椅,更没有茶具和热水瓶之类的用品,灯罩也未见裹上纸筒。由于久关不住人吧,只感到房间里有点潮湿阴冷,且因久不开窗,还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待不多久,便感到有点寒气袭人,冷飕飕的。父亲以极快的动作,从几个书箱中分别取出几册书籍,用随身带来的布包袱包好,锁上房门,即带我来到了街上。
多年前,上海发行了一本《鲁迅的故事》,在《秘密读书室》一节中有这样的文字:“多少个漆黑的夜晚,鲁迅来到这里,用张纸罩着电灯,聚精会神地读着读着。”为了肯定“故事”的情节,书中还选用了一幅油画作为插图。画的正面,书架上除了林立的书刊以外,还有闹钟一座,时针指向深夜一点半左右,电灯用纸张裹着,地下摆着茶几,上有烟缸之类用具,主人公正在手持香烟,作彻夜攻读状……当时,看了这段“故事”和插图,觉得和自己的印象不太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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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洪森(以下简称吴):这几天有幸读到《鲁迅与我七十年》清样。我想知道周海婴为什么请您为他的回忆录写序呢?
王元化(以下简称王):我只能告诉你一些我和鲁迅家人的来往情况。抗战时上海有份抗日救亡的杂志叫《妇女界》,许广平是《妇女界》主要负责人。起先上海地下党文委派戴平万同志去帮助作些编排方面的指导(当时就在凌山家聚谈)。后来戴平万有别的工作要做,就派我去,时间是一九三九年。因这缘故,我见到了许广平。我那时对鲁迅先生是非常敬佩的,总希望从许广平那里听到有关鲁迅的故事。许广平有空也会和我们讲一点,她那时就对我们说,鲁迅也是普通人,不要把他神化,还讲了一些这方面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她已写到回忆录里面去了。后来我们听说海婴需要请家教,我的一位友人乐起同志知道后自告奋勇去了。乐起本名乐嘉澍,抗战前原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研究生,和李政道同学。七七事变后因献身抗日,放弃学业,在上海地下党外围做工作。他也是鲁迅崇拜者。乐起去辅导海婴不久,我们就听说他和海婴玩起桥牌来了。这次看了海婴的回忆录才知道,乐起是以这种方式在教海婴英语。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见到海婴时提起乐起,他还口口声声乐老师乐老师,对乐起很有感情。
一九四二年,我在储能中学教国文,那时周建人也在储能教书,教生物。海婴书中多次谈起周建人,但没有提及这件事。大概他那时太小,不知建人先生因家境困难还在中学兼过课。这里提出来算是给海婴回忆录作点补充。
改革开放后,我和海婴见过几次面,就在前两年,他还为上海召开鲁迅纪念会的事情打电话给我,他说外地有些这类会议的组织者不让周令飞在会议上发言,请我向有关领导反映一下。市里答复上海不会这么做,有关领导还招待海婴和令飞吃了一顿饭。
吴:说实话,我刚拿到这本清样时,期望值并不高。我想,海婴是搞无线电技术的,也没听说过他写过什么文章,再说,鲁迅至今依然是被高度政治化的人物,他的后代能秉笔直书吗?但看着看着,我就被这本书吸引了。海婴的叙述很诚恳很坦率,从朴实的文笔中,可以感到作者为人的正直,即使涉及到一些恩恩怨怨,他也很宽容。
王:是的。许广平解放后也出版过回忆录,当时环境不允许她把什么都讲出来,比如解放后被打倒的胡风、萧军等,许广平的书中就不能不尽量避开。海婴写回忆录是在九十年代,顾虑少,真实性较强。书中有不少地方显示了海婴敢讲实话的勇气,不为尊者讳,也不为亲者讳,把很多事都写了出来。
海婴能够历史地看问题,撇开了上一代的恩怨。比如创造社的问题,四条汉子问题等。即使像李初梨,解放后仍然以偏见成见对待鲁迅,海婴写到他,还是很心平气和的。
海婴是个很有感情的人。鲁迅在世的时候,海婴还很小,鲁迅习惯于夜间工作,早上睡觉,因此每天早上许广平都要叮嘱海婴轻手轻脚。海婴常在临出门上学之前,悄悄溜到楼上鲁迅房间里,给鲁迅的烟嘴装上一支烟。这样的细节令人感动。海婴写到朱安时,带着高度赞扬的口吻。鲁迅去世后,许广平一直承担着鲁迅母亲和朱安的生活,她和朱安夫人之间互相尊重,像姐妹那样相处,这是值得后人敬重的。
吴:鲁迅对待海婴的教育方式是尽量不作限制,让他自由发展。但海婴长大后,个性和爱好都很受限制。他十八岁时迷上无线电,还考取业余无线电牌照,但天线才架起来两天,上海地下党就通知拆掉,因为许广平家来往的人太多,怕引起国民党注意。解放后他在北大读物理,有一次看到同学为桥牌的规则争论,他插了几句嘴,结果却传开鲁迅的儿子不好好读书,一心打桥牌。为此,北大团委书记还专门找他谈话,说作为鲁迅的后代要注意影响。从此他再也不敢参与任何文娱活动。这种影响一直波及到他的儿子。一九八二年,周令飞在日本和台湾女孩恋爱,后来去台湾成亲。国民党的报纸将之宣传为鲁迅的后代投奔台湾,这里则有人向海婴施加压力,要求他发表脱离父子关系的声明。幸好海婴顶住了,要不然数年之后,两岸通婚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海婴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从这里可以看到,海婴不仅有宽厚忍让的一面,也有勇于顶住压力,耿介的犟脾气。
王:我们一直把鲁迅当做一面旗帜,海婴的地位处境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误解。海婴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他时时刻刻都活在别人的期望中。因为他是鲁迅的儿子,所以人们对他住往期望过高,过严,过苛,甚至有时还提出不应该有的要求。
吴:我原以为海婴属于特权阶层,但看了他的回忆录才知道,他们不仅没有受到特殊的照顾,连应该属于他们的权益也被侵犯了。“文革”时将许广平的医疗单位从北京医院和其他“走资派”一起转到了北大医院,许广平心脏病突发的时候,该医院竞然没有值班医生,因拖延了抢救时间才去世的。许广平去世一个月,他们全家六口就被要求搬家,搬到一套旧建两居室的工房里。而许广平解放初买下的一座四合院被公家拿去后,却至今不归还。他们搬到工房后,因为排污管堵塞,粪水满地流,两个孩子都得了肝炎,没钱治病。周恩来知道后,将积存在银行里的鲁迅稿费批了三万块钱给他们,才解决了燃眉之急。后来,为了鲁迅版税的继承权问题,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多次协商不成,对簿公堂,社会上就纷纷传言鲁迅的儿子爱钱。
王:海婴为鲁迅版税继承权的问题打官司,有些人不能理解,认为海婴不该这么做。我却不这么看。如果我们承认他也是一个公民,也有合法的权利,那么就应该依法办事。据海婴和我讲,他到了日本,看到内山完造遗孀生活非常困难,回来后就向出版社建议,将鲁迅著作的日译本版税拨出一部分资助她的生活。但出版社置之不理,连日译本的样书也不给他一本。他觉得自己的权益没得到尊重,才引发了诉讼的事。
从海婴的回忆录可以看到,他们一家的捐献远远大于他们所得到的。鲁迅当年在北京买下的两处房子捐献出来做博物馆这就不说了。许广平将和鲁迅有关的一切物品几乎全部捐献出来了,包括鲁迅朋友送给鲁迅的物品和文物,连鲁迅特地为海婴重新誊抄的《两地书》,海婴摸都没摸一下,就捐出去了。这些捐献从纪念鲁迅来讲,也可以说是应该的。但自从到了解放区,一直到解放后许广平去世,鲁迅的稿费他们分文未取;而且,许广平作为国家干部,一直在支付保姆的工资,按理她是可以享受由政府支付保姆工资的待遇的。像她这样自觉减轻国家负担,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许广平去世之后,海婴用不起保姆,辞退的费用却要按国家工作人员的待遇让海婴支付。这些是是非非是不难想明白的。
吴:海婴回忆录提到鲁迅的死可能和须藤医生的阴谋有关。在鲁迅病逝前半年,一位美国医生路过上海,经朋友引介,来为鲁迅看病。这位医生的结论是,鲁迅的病情主要是肋膜积水,只要将积水抽去,至少还可以活许多年。这位医生说,这是个很简单的手术,只要他指导一下,一个护士都可以做这种手术。但须藤医生却一直不施行这位美国医生的方案,还是以注射激素的方式给鲁迅治疗。据许广平后来了解,采用激素治疗,病人感觉舒服一些,但同时也会加速病情的发展。最奇怪的是,须藤医生自从鲁迅去世就消失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因此,许广平生前一直对鲁迅的死有怀疑,对海婴也讲过。许广平解放后多次东渡日本,当年和鲁迅有交往的人都纷纷来看望她,惟有这须藤医生没出现,这就加深了她的怀疑。
王:这件事我早就听说过。从海婴回忆录得知,须藤医生是日本乌龙会副会长。乌龙会是日本在乡军人组织,这个组织是鼓吹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须藤医生曾建议鲁迅到日本去治疗,鲁迅拒绝了。日本就此知道了鲁迅的态度,要谋害他是有可能的。像这样一件重大悬案,至今为止,没有人去认真调查研究,真令人扼腕。现在由海婴提出来,希望就此能引起重视,能将这件悬案查个水落石出。另外鲁迅在有人提醒他之后,为什么坚持不换医生,这也是一件悬案。
吴:鲁迅生前希望海婴不要做个空头文学家,要做个能自食其力的人。就此而言,海婴是实现了鲁迅的希望的。
王:我不认为鲁迅的后人从事文学才算继承了鲁迅。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对鲁迅以及许广平道德人品的继承。做个空头文学家,道德人品又有问题,那是继承鲁迅吗?那是对鲁迅的背叛。我觉得海婴在很多方面为人正直,这是能安慰鲁迅和许广平在天之灵的。
我已经七十岁了。七十年来,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与我父亲联系在一起的。但说心里话,我本来并无撰写回忆录的念头。虽然此前也偶尔写过,如一九八一年刊出的《重回上海忆童年》,但那只是记忆的片断。如要比较完整地记下自己一生的经历,尤其是涉及父亲的活动,我可没有这个勇气。因为在大量的前辈回忆文字面前,我自知缺少这方面的资格。
父亲在世时,我还是个调皮爱玩的懵懂孩童。父亲的生活起居,写作待客,我虽然日日看到听到,父亲与朋友之间的谈话,我每每在场,他们也并不回避我,我对他们交谈的内容偶尔发生兴趣,其实他们究竟说的什么,也不甚了然。故现在要我回忆这些,脑子里几乎是退了磁性的录音带。父亲去世后,我家搬到了法租界霞飞坊,家里仅有我们母子两人,那时我已渐渐长大,有些事母亲便与我商量,去什么地方也往往带我同行,知道的事情自然多起来。可是那时我的精力主要放在读书做功课上;况且严重的哮喘又如影子般地折磨着我,使我不时地困卧病床。因此很遗憾,对于在孤岛时期与抗战胜利后的社会活动,所知仍然有限。而胜利后至一九四八年,我们离开上海,确是母亲在社会上最活跃的时期。
到了解放后,我已经成年,学习、工作,在社会上有了自己的活动天地。虽然与母亲经常在一起,却各忙各的,只是茶余饭后,说些无关紧要的家务事而已。那时母亲担任多种职务,相当繁忙,她的交往广泛,照理必有大量值得记录的故事。但母亲是个严守纪律的人,不该让我们知道的,绝不吐露半句;我自己也有意回避,从不主动向她打探什么。加之我以为,既然父亲母亲的文章都已公之于众,父亲的一切遗物手迹亦早交与博物馆、纪念馆保存,又有这么多学识卓著的专家在研究它们,我又不干这一行,也就不去留意。至于我自己,一生并无什么大的建树可供记载,而只是脚踏实地工作与生活,为社会尽一份绵薄之力。
因此,当回忆录又经《文汇报》萧关鸿等几位先生的重提,并不断热情鼓励,我虽然口头表示愿意,但由于上述的原因和想法,内心总是犹豫不定,迟迟拿不定主意;况且,要认真写出来,又难免牵涉一些人和事,这又使我顾虑重重。须知,我经历的是是非非已经够多的了,实在不愿意到了古稀之年,再惹得一身麻烦。但是,我难辞这几位朋友一再的劝说和鼓励,盛情难却,才终于下决心接受。
说实话,虽然我一时下不了动笔的决心,而记忆的轮子却已在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那些长期积淀于脑底,几乎已被忘却的往事,件件桩桩浮现出来,使我发现:自己这一生,确实经历过,也听到、看到过一些值得记录的事。这当中,既有欢乐,也有酸辛,我为什么不向人们坦白述说呢?这也许是我最后决心写这本书的内心动力吧。
现在,回忆录终于完成了。但在叙述的时间和内容上,并不那么连绵相接,片片断断,缺失谬误在所难免。因为它纯然是从我长久沉积的记忆中挖掘出来的,几乎没有可供核对的资料。这就不免会像出土“文物”,往往难以展现它本来的面貌,在“粘合”的过程中,也许不经意地将甲俑的胳膊错装在乙俑的肩上。但这并非是我不负责的“瞎编”“乱写”,或故意蒙混视听。这是我要坦白报告于读者的。我还要说明:有关童年回忆那部分,是利用我二十年前写出来的文章加以补充调整。至于所附照片,除注明出处者外,大部分是我本人所摄。但是其中有一些我查不到作者,有哪一位知道,请告知出版社。
最后,我要再次感谢王元化先生在百忙中答应我的要求,为本书作序;感谢萧关鸿、水渭亭二位先生对本书的关注和付出的许多心血。
期待着读者朋友的声音。
周海婴
2001年春于北京木樨地寓
2006年2月18日修改个别疏漏和误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