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华文文学发展总格局中,新移民文学作为一支生力军,已走进人们的视野,走进主流文学行列。去年《北美华文小说精选》在美国出版,近50位作家集体亮相,显示了北美新移民文学的规模和声势,此次《“北美经典五重奏”丛书》的出版,则表明了北美新移民文学达到的艺术水准和历史新高度。“五重奏”的“乐手”一位来自加拿大,四位来自美国,都是当代杰出的、才华横溢的海外新移民作家。能读到他们的作品,欣赏到他们优美的艺术旋律,你一定会觉得,这是极为珍贵的精神圣餐:它能叫你超凡脱俗,作一次心灵净化的洗礼、精神家园的重新回归。本书是丛书之一,著名作家、名门之后沈宁的《泪雪尘烟》。
“日——本——投——降——啦——!”
“日——本——投——降——啦——!”
重庆的那一个夜晚,到处洋溢着人们发自内心的、忘情的欢乐。
方岳忽然放声高诵:“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诵完放声大笑,笑毕,对凤屏说,“我们明天打点行装,后日启程,我们回北平,回去做北京大学的教授,我们从此要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凤屏听了,转头看看狂喜中的方岳,没有讲话。她愿意相信方岳的话属实,她愿意中国大地能够从此安定平静,再无硝烟,一家人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但她的经验告诉她,愿望不是现实。前面等待着她的,是光明还是暗淡,是和平还是战争?她知道,未来无法预料。
姚凤屏被大轿抬进田家黑漆大门那天,田家没有男人在家。少爷兄弟两人,同在北京大学读书,大少爷读工程,二少爷读法律。本来定好二少爷前一日回家,不料两千五百里路,火车江舟,一天两天没有赶到。
过门的日子和时辰,是一位瞎眼的算命先生在男女双方定婚之际,问明双方生辰八字,掐着指头算出来的。就是这一天,这个时辰,他说了,一天不能早,一刻不能晚。事关婚姻儿女,不可怠慢。所以虽然新郎不在家,新娘还是要抬过门。午后三时出发,七时整进门,不能错了时辰。
田家二百人的迎亲队伍上路,唢呐朝着天上划出抖着边的大圆圈,破裂的锣声把方圆几十里的鹰雀鸟儿惊得全叼着儿女搬了家。四百只脚穿着结结实实纳了底的黑布鞋,扬起十几里土路黄尘遮得天昏地暗。牵马的,抬轿的,扛包裹礼品的,跌跌撞撞,叫叫嚷嚷,你踩我,我绊你,一路朝东北走,往姚家大湾去接新娘子。
眼看着黄土烟尘随了震耳的唢呐锣鼓来到门口。凤屏的娘又把已经说过几百遍的话再说一次:“我教给你织布缝补,烧茶做饭,我也教给你读书写字。为的就是让你能够服侍丈夫和公婆。”
凤屏静静地站在一边,穿着一身大红的大襟袍子。两手捧在胸前,筒在袖子里。头发是娘花了两个钟头梳好的,黑亮黑亮,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从前往后,在脑后盘个鬏。地方上的习惯,未出嫁的女子可以披发盖肩,一过门,就得在脑后盘鬏了。凤屏脸色十分苍白,浓重的胭脂也没有增添什么喜庆的颜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她身后放着一大堆陪嫁,箱箱筐筐的。娘家几个亲戚远远站在后面,交头接耳。新郎不来,有什么热闹可看,哪个也提不起精神。
姚氏于明代三百年间,已经累世官宦。满清廷人关,开科取士,姚家父不会试子不科场。崇祯举人姚氏兄弟,不肯剃头应试,闭门做诗,概不会客。至康熙年间,有姚家子弟乡试中举后,仍回家隐居不做官。直到乾隆初年,姚家方有子弟进京会考,中进士,点翰林。自此姚家代代科场得意,世世朝廷为官。旧时家族有人中个进士,宗氏祠堂便要立一根旗杆。姚氏祠堂若遵此制,旗杆便须立起一大片,好像芝麻林,占许多土地,所以不如一根不立。
凤屏是家中长女,自幼帮助母亲做家务,粗活如舂米、磨麦、筛米、晒酱、养鸡养鸭、喂猪、打扫房屋,细活如纺线、浆线、牵布、织布、染布、做鞋、裁衣、缝衣、挑花、刺绣等等。家中兄弟们从先生读书,姊妹们做完家务,也可以上学旁听。乡下话说:养女不要贴娘骂。女孩子出嫁以后,没有生活能力,要让人笑骂娘家。所以凤屏出嫁时,娘不住地嘱咐她到婆家要手脚勤快。
从飞扬的烟尘里,渐渐显出人马,迎面的一切都是红色的,花轿,礼箱,行李,衣裳,锣鼓,远远的天边也是一片红色。
“进了人家的门,你就是人家的人了。”凤屏的娘还在唠叨,“可是你又不是人家的人。娘晓得你是个刚性子人。娘就担心你这脾气。记住,忍着。听婆婆的吩咐,忍下小姑子们的欺侮。什么都忍着。要是娘这一辈子能教给你一个字,那就是‘忍’。不要抱怨,不要还嘴。忍着,听见没有?”
凤屏无声地站在那里,望着已经到了眼前的红色。然后默默转身,对着娘,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转过去,走进那片红色之中,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轿窗外面,是一片混乱,男方留下带给女方家的财礼,又把新娘子要带去的陪嫁绑在扁担上。唢呐依旧在吹,锣鼓依旧在打。凤屏坐在一色大红的轿中,静静的,似乎没有喜,也没有忧。
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女孩子一二岁的时候,或者还在娘肚子里,就许配给人家了,而且定了就不能改。十六年后,不管那男人是富是穷,是残是死,是鸡是狗,都一样地嫁过去。现在凤屏就要上路,去看看她的丈夫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一只眼还是三只眼,凶狠还是温存。谢天谢地,如果他能进京读大学,至少不是一个呆子。
轿子颤动起来,红色开始晃动,一上一下。凤屏坐在里面,随着那红色摇动。她苍白的脸上,一丝红色在闪动,忽隐忽现,不知是她自己脸上的血色,还是那轿布的反光。
乡里人练出了走路的功夫,十几里路两个钟点也就到了。锣鼓唢呐夹杂远近人声,在渐暗的天色中沸腾。临近几村人都跑来,挤在路边,争看大户排场的婚礼,你推我搡,万头攒动,颈子扬得酸疼,眼睛睁得裂开,口水流在前边人的后脖子里。那吹唢呐的,敲锣打鼓的,扛箱抬柜的,更是抖动精神,走得有声有色。尤其肩上抬一顶花轿的,摇摇摆摆走开花步,把个花轿晃到天上,赢得人一片一片赞叹和惊呼。
远远看见田家大门了。门前一片空地,可以放下十几顶马轿。难怪,人家在外做官,回来总是前呼后拥,几十人马。高大的门楼,堂皇气派,门前高挑几十盏灯笼,被晚风和人声掀得左晃右摇,把门里门外照得通亮,大晚上还能看见地上人影前后摇摆。
走到跟前,才看到大门楼顶披红挂彩,一串串地裹满了大红绸花。大门洞挂六盏大红宫灯,下面鲜黄的穗子直垂到石板地面,每个上面有一个巨大的双喜字,透着光亮。厚重的大门板,也贴了两个巨大的鲜红双喜字,一人多高。四五个人举着长竹杆,挂了十几串鞭炮,劈劈啪啪,响成一片,青烟迷漫,升起丈余。
吹鼓手们留在门外继续热闹,轿子进了大门。田家两个大小姐在门边,穿着绣花红袄,宽宽大大的绿绸裤,两双裹过的小脚钉在地上,两个胳臂捧在胸前,一手托着瓜子,一手取了丢进口,撇着嘴嗑得崩崩响,瓜子皮吐一地,有的还飘到邻人的肩膀上。仆人们都挤在后头,明知看不见新娘子,也要凑热闹。其实去年大少爷结婚比这还气派,也见过了。何况今年小少爷不在家,没有新郎骑高头大马的威风。
轿子还没放下,婆婆就不高兴了。她坐在堂屋正中高椅子上,望着前院大门。她没有听到新娘子在轿中嚎啕大哭地进门,这成什么规矩。老祖宗几千年一个样,新娘子过门要大哭一路,抬一百里,就得哭一百里,眼睛里哭出来血,才显得懂规矩。这丫头一路上死了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让人看个清清楚楚,心里怎么想呢,田家的媳妇不懂礼数,这就把田家人脸丢尽了。
婆婆早就下令,儿子昨日回家,可延到此刻,新娘子过了门,仍不见儿子的影子,不成体统,她本已满肚子的气。可她舍不得骂儿子,而且儿子不在面前,也骂不成。看到新媳妇不守祖宗规矩,自然更气得忍耐不住。她身子颤颤,脸色铁青,不等新娘子下轿,便一转身,出了堂屋,回到自己屋里,咣当一声,把门闩起来。门口的男仆一见,马上挥着手,把挤在门边的村民们赶出去。
黑漆大门关起来,田家两个大小姐解放了一般,丢掉手里瓜子,扑上前去,从扁担上拉下新娘带来的陪嫁细软。鸳鸯枕套,鲤鱼跳龙门的被面,荷花莲藕的帐幔,喜鹊登枝的窗帘,伴着凤屏十几年轻春岁月,每日坐在窗前那一针一线的缝绣,若扎破了手指,丝线就把细细的血珠带进图案里去。那一刹那的疼痛,常常教凤屏心里甜甜的,这是她用她的心血织成的。多少童年的梦想,少女的温情,多少美丽生活的憧憬,她要告诉她的丈夫,还要告诉她的儿女,他们的生活将会美满。
眼下,所有这一切,她的陪嫁,全被田家大小姐扯散了,分开了,拿走了。抬轿的人看见这场面,都吓得跑掉。留下新娘子一个人坐在轿里,静静地坐着,没人搭理。
天黑了,人散了,灯灭了,田家大小姐的屋门都关了。几位年长一点的女仆过来,掀开轿帘,把凤屏扶出来,带进她的新房。“少奶奶,你怎么不嚎哭呢,这是祖上的规矩呀。你破了规矩,惹老太太不高兴了,你怎么过日子呢。”女仆们趴在新娘耳边说。
凤屏听着,静静地,没做声。P1-3
2005年,在美国,曾有《北美华文小说精选》的首发式和研讨会;2006年,在中国,“北美经典五重奏”丛书又出版问世。——这本身就说明了今天新移民文学的繁荣和发展。它从一个方面,验证了在世界华文文学发展的总格局中,新移民文学作为一支生力军、一股中坚力量,已走进了人们的视野,走进了主流文学的行列。如果说,《北美华文小说精选》近五十位作家的集体亮相,是从数量和广度上,显示了北美新移民文学的规模和声势,那么,“北美经典五重奏”丛书的揭幕,则在质量与深度上,表现了北美新移民文学所达到的艺术水准和历史的新高度。“五重奏”的乐手,一位来自加拿大,四位来自美国,三女二男,三部小说,一部散文,一部评论,这些数字都颇具代表性,似乎可以看出北美新移民文学的现状和它精彩的配置。
少君,被称之为“新移民作家的领头羊”,他以充沛的精力、难得的激情和娴熟的社会活动能力,为新移民文学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那百篇《人生自白》,曾广泛流传,至今仍脍炙人口;尤其是他那日益成熟、洞察世事沧桑的百味散文,更具有对社会现象和人生沉浮的穿透力。他在不惑之年毅然告退仕途和商场,虽与世无争,却并不消极遁世。他把“文章千古事”作为人生的信条,用自己睿智的文学创作,来诠释人生的命题。不求“相见”,只求耕耘。
严歌苓和张翎,被誉为海外文坛的“女杰”,尽管她们的文学生涯、创作道路完全不同,可她们的艺术风格却有不少相似之处:都充满了对普世人类的爱心和对普通劳苦大众特别是妇女的终极的人文关怀。她们的创作大都展现出了一种苍凉凄美的富有悲剧色彩的人生画卷。严歌苓的慧眼,善于在儿女情事中见到世纪风云的涌动,而张翎却勇于以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沉重的历史十字架。她俩是当下不多的在文学语言上极下工夫的作家。严歌苓较注重民情民俗语言,由于其军旅生涯与舞蹈体验,使她特别精于动词语言的运用,因而其作品形象的动感和立体感特别强烈。而张翎则是学外语出身,又有听力医学学位,因而她的语言讲究典雅和音韵,富有浪漫的情调。她们都是中西合璧,有传统叙事,也有时空交错;有精彩白描,也有意识流、内心独白。她们的小说,与国内当代一流作家作品相比,绝不逊色,而且还更有特点。她们对文学事业的执著追求与勤奋的精神,令人敬佩和感叹。
沈宁,这位南人北相、文人武相的名门之后,曾遭受过太多的不公正待遇,体验过太多的人间苦难。从插队延安到留学美国,虽然经历了许多辛酸苦辣的人生,却也造就了他一副钢筋铁骨的身板和一颗具有深沉厚重思想的心。他写小说,写散文,写评论,文字坚实,思想精深。在文学创作上他有两副面孔:一方面,他文笔老辣,言辞犀利,针砭时弊,疾恶如仇;一方面,他又慈眉善目,充满爱心,柔肠寸断。他的报告文学和纪实小说,写得既纵横开阔、大气磅礴,又细腻亲切、感人肺腑,显现出对世事烟云、人情人性的一种归宿感。
陈瑞琳,是我非常欣赏的文学评论工作者,用一句时尚的话语:我是她的“粉丝”。我十分喜爱她那诗化的、散文笔调的文学评论,钦佩她文学思考的开阔、厚重,文笔的生动、流畅,文字的活跃、精准。她不受传统呆板的格式化约束,敢于海阔天空地纵横论谈,又不失论点明确、论据充分,硬是闯出了一条中西结合的文学评论新路子。读她的评论,不仅有一种顿开茅塞的振奋,而且更有一种惬意的艺术享受。她是海外文坛极为难得的“义工”:读新移民作家的作品最多,为新移民文学写的评论也最多,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移民文学的研究领域中,无私地奉献。我常想,如果海外华文文坛少了她,也许会顿时寂静和冷清许多。
“北美经典五重奏”的乐手,都是当代杰出的、才华横溢的海外新移民作家。我相信,能读到他们的作品,欣赏到他们优美的艺术旋律,你一定会觉得,这是极为珍贵的精神圣餐:它能叫你超凡脱俗,作一次心灵净化的洗礼、精神家园的重新回归。 公仲教授
2006年2月19日
(作者为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