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如今已不是巴金的年代。可是,当文学对现实惊人地冷漠时,我们多么需要巴金直刺现实的勇气,多么需要他振聋发聩的呐喊。这其实还是巴金的时代。这仍然是一个需要普及常识的时代,虚妄和狡猾的阴霾一天不肯退去,巴金的主张就一天不会过时。
痛定犹不忘思痛,“随想”之后是“再思”。本书是文化巨擘巴金最后一部亲自执笔写作的作品集,记录了巴老晚年对中国知识分子道路的沉痛回忆和真诚反思。此次重编《再思录》(增补本)除保留原书的精华外,还增加了大量近作和新发现的巴金书信,其中多数为第一次公开发表。本书兼配巴金题词和文稿手迹,具有极高的收藏研究价值。
《再思录》(增补本)是《随想录》的续篇,汇集了《随想录》之后巴金发表的所有重要文章。这里有感人至深的怀念亲友的文字,有深切地省思自己创作的文章,也有对中国知识分子道路的清醒反思。本增补本在初版本的基础上,增加了五万余字篇幅,这些文章均为《巴金全集》所未收,并有相当一部分为首次发表。“我仍在思考,仍在探索,仍在追求。”《再思录》(增补本)是当代中国文学界、中国思想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我提到坦率,提到真诚,因为我们不把话藏在心里,我们之间自然会出现分歧,我们对不少的问题都有不同的看法。可是我要承认我们有过辩论,却不曾有争论。我们辩是非,并不争胜负。
在从文和萧乾的书信集《废邮存底》中还保存着一封他给我的长信《给某作家》(一九三七)。我一九三五年在日本横滨编写的《点滴》里也有一篇散文《沉落》是写给他的。从这两封信就可以看出我们间的分歧在什么地方。
一九三四年我从北平回上海,小住一个时期,动身去日本前为《文学》杂志写了一个短篇《沉落》。小说发表时我已到了横滨,从文读了《沉落》非常生气,写信来质问我:“写文章难道是为着泄气?!”我也动了感情,马上写了回答,我承认“我写文章没有一次不是为着泄气”。
他为什么这样生气?因为我批评了周作人一类的知识分子,周作人当时是《文艺》副刊的一位主要撰稿人,从文常常用尊敬的口气谈起他。其实我也崇拜过这个人,我至今还喜欢读他的一部分文章,从前他思想开明,对我国新文学的发展有过大的贡献。可是当时我批判的、我担心的并不是他的著作,而是他的生活、他的行为。从文认为我不理解周,我看倒是从文不理解他。可能我们两人对周都不理解,但事实是他终于做了为侵略者服务的汉奸。
回国以后我还和从文通过几封长信继续我们这次的辩论,因为我又发表过文章,针对另外一些熟人,譬如对朱光潜的批评,后来我也承认自己有偏见,有错误。从文着急起来,他劝我不要“那么爱理会小处”、“莫把感情火气过分糟蹋到这上面”。他责备我:“什么米米大的小事如x××之类的闲言小语也使你动火,把小东小西也当成敌人,”还说,“我觉得你感情的浪费真极可惜。”
我记不起我怎样回答他,因为我那封留底的长信在“文革”中丢失了,造反派抄走了它,就没有退回来。但我记得我想向他说明我还有理性,不会变成狂吠的疯狗。我写信,时而非常激动,时而停笔发笑,我想:他有可能担心我会发精神病,我不曾告诉他,他的话对我是连声的警钟,我知道我需要克制,我也懂得他所说的“在一堆沉默的日子里讨生活”的重要。我称他为“敬爱的畏友”,我衷心地感谢他。当然我并不放弃我的主张,我也想通过辩论说服他。
我回国那年年底又去北平,靳以回天津照料母亲的病,我到三座门大街结束《文学季刊》的事情,给房子退租。我去了达子营从文家,见到从文伉俪,非常亲热。他说:“这一年你过得不错嘛。”他不再主编《文艺》副刊,把它交给了萧乾,他自己只编辑《大公报》的《星期文艺》,每周出一个整版。他向我组稿,我一口答应,就在十四号的北屋里,每晚写到深夜,外面是严寒和静寂。北平显得十分陌生,大片乌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许多熟人都去了南方,我的笔拉不回两年前朋友们欢聚的日子,屋子里只有一炉火,我心里也在燃烧,我写,我要在暗夜里叫号。我重复着小说中人物的话:“我不怕……因为我有信仰。”
文章发表的那天下午我动身回上海,从文、兆和到前门车站送行。“你还再来吗?”从文微微一笑,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张开口吐一个“我”字,声音就哑了,我多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我心里想:“有你们在,我一定会来。”
我不曾失信,不过我再来时已是十四年之后,在一个炎热的夏天。P.18-20
躺在病床上,无法拿笔,讲话无声,似乎前途渺茫。听着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乐,想起他的话,他说过:“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欢乐,你就到人民中去吧,你会相信在苦难的生活中仍然存在着欢乐。”他讲得多好啊!我想到我的读者。这个时候,我要对他们说的,也就是这几句话。
我再说一次,这并不是最后的话。我相信,我还有机会拿起笔。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二日
一端端: 最近一年我多么想同你在一起,因为我有许多话要通过你留下来。但是我没有办法同你接近,你现在被“考分”压得紧紧的,哪里有时间、哪里有兴趣同我闲聊?! 我看得很清楚:你们这一代都是这样,并非你们甘心做考分的奴隶、做文凭的奴隶。我们教育制度逼着你们走上这一条路。通过填鸭式的教育,人们希望把你们培养成听话的、听话的孩子。 你念的不是重点学校,你本人也不是不聪明的孩子,为什么每天还需要拿出那么多的时间来应付功课?为什么必须牺牲睡眠、牺牲健康、牺牲童年的欢乐,只是为了换取普通的考分?…… 有许多话要说,但现在多说有什么用?你现在需要的是大学录取通知,是考分。而我此时所想的是收一个徒弟。巴金九二年五月十二日 二端端:
要告诉你的话可能还有很多,但已经没有篇幅让我涂写什么了。那么就少写几个字吧。我是这样想的:字越少,感情越深。我不是写这些话向你告别,我要告诉你:祖父的爱、外公的爱是不要报偿的,是无穷无尽的,它永远在你身边,保护着你。我忘不了你们两个人,你和暄暄,尤其是你。你们不理解我,但是我爱你们。我仿佛还能够把你高高举起。 芾甘九四年五月二十日三
《最后的话》这说明我走到路的尽头了。好些人替我惋惜,我却明白现在是适当地使用文字的时候了。越简单越明了,越少越有力。一直到闭上眼睛,我还是有意见,我不会沉默,但我不再哕嗦。文字仍然是我使用的武器。
说真话,我并未放弃过手里的武器。我始终在疲乏地奋斗。现在我是疲乏多于战斗。
我说我要走老托尔斯泰的路。其实,什么“大师”,什么“泰斗”,我跟托尔斯泰差得很远,我还得加倍努力!只是我太累了。巴金九四年四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