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内容丰富,文笔精妙,生动展现了作家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游记。一个集镇的诞生,就这样确凿,地展现在面前,仿佛我目睹了整个过程,我看到河滩上的卵石被挑选,组织和排列,小的用于铺路,大的用于盖房。我看到有船将南山上的木材运来,木匠们眯缝着眼,用刨子在上面刨出无数花朵一样的木卷儿。我看到河边的水车在不停地舂米,米变成酒,酒又变成温热的谈话。在地图的深处,我看到一个个图案精细,人影晃动的窗格,聆听到暗夜里认袖和饰物的喧哗。
江浙一带的小镇大多有着诗一样的名字。网月里的江浙之行,许多地方令人难忘——木渎、锦溪、金泽、南浔、平望、永嘉、泽雅、桃渚、仙居——它们的行政级别,我既不知晓也不关心,但我愿意将它们的名字记录下来。回想起来,也许正是它们美丽的字型和动听的发音,吸引我风尘仆仆地走向它们。一个人行走的方向,有时未必取决于理智的判断,而仅仅取决于一种下意识。尤其在资料和经验都不充足的情况下,直觉往往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我试图用自己的行脚将地图上这些诱人的单词连成一句别具深意的话语。
这些名字把我引向许多古旧的街巷和狭小的客栈。它们没有欺骗我,许多地方,推开窗子就是风景。布景一般的河街、陌生的饭菜和难懂的方言令我产生一种恍惚感。但这种恍惚感却正是我喜欢的,它使我的旅行永不疲倦。
忽必烈汗发现马可·波罗对途经的城市的描述几乎都是一样的,仿佛完成那些地方之间的过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改变一下它们的组合元素。卡尔维诺的小说叙述了忽必烈汗怎样把马可·波罗的词语拆开,再将碎块调换、移动、倒置,以自己的方式重新组合想象中的城市与村庄。在江浙旅行,我能够发现隐藏在每个地名背后的差异,我能观察到河埠石驳、水墙门、过街楼、落水廊在细节上将不同的地名区分开,察觉得出在那些稳固、持久的文化心态背后永不重复的表情、姿态与乡音,我的目光因而变得柔软、明亮,仿佛与人,与水,与石头、房屋达成完美的默契。然而,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在时间的单行线上排列有序的地理位置,在我回到居住的城市以后,居然变得缤纷散乱,毋须有意的重新拼装,城市和村庄的具体细节早已遭到记忆的涂抹、篡改、重组。我发现自己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旅行家,因为我永远不能像马可·波罗那样条理清晰。起初,我认为是地图修改了我的命运。的确,地图上密如经络的道路为我的命运提供了无数的可能性,由一个支岔进入另一个支岔可能完全出于偶然,而每一个偶然又可以推导出下一个偶然,像卡尔维诺说的,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如此往复,永无止境。我的生命也因此在地图上飘忽不定。现在我才明白,我也反过来修改着地图,那份曾经被脚步证实过的地图,那些确凿无疑的路线,在背景转换之后,在时间和空间的共谋下,居然模糊起来,像忽必烈汗有意进行的那样,被重新组装。我的记忆一片狼藉。我曾对此进行了认真的防范,比如拍照和做笔记,但它们后来的贡献微不足道,它们最多只是我捞取的有限的贝壳,而更多的鱼群则永远潜藏于看不见的深度。
这时我才发现地图不可能和经历相对应,如同空间不可能和时间相对应。
P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