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先生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影响力最为深远的出版家。他的一生，是为书籍的一生。本书即以“书”为线索，呈现其一生的出版风貌：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腥风血雨中的读书、做出版，到新时代波澜中的编书、出书、设计书，再到晚年的写书、推广书，凡七十余年，历经坎坷，唯文化坚守不变。书中披露了《读书》《新华文摘》等重要刊物的创办历程，《西行漫记》《傅雷家书》《干校六记》《随想录》等经典图书的诞生始末，也叙写了范用与李公朴、陈白尘、田家英、启功、王世襄、罗孚、丁聪等师友的交往故事。“书多、酒多、朋友多”，其行事为人每每见出人情之美、人文之光。今年是范用先生诞辰一百周年，谨以此书纪念他。

汪家明，又名汪稼明、吴禾。1953年出生于青岛。早年从事舞台美术工作，做过中学语文教师；曾任山东画报出版社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副总编辑，现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策划出版《老照片》系列、《汉字王国》、《凯恩斯传》、《极权主义的起源》、《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和“中学图书馆文库”、扬之水“棔柿楼集”等图书，业余写作小说散文，出版《久违的情感》、《难忘的书与插图》、《难忘的书与人》、《立尽梧桐影——丰子恺传》等文集。

写在前面
第一章 时光
最初的梦
父亲和外婆
老师
买书结缘
进了读书生活出版社
在重庆和桂林
迎接上海解放
《文萃》烈士
来到北平
第二章 书时光
“三联书店编辑部”
《蒋介石言论集》和“灰皮书”
《为书籍的一生》
咸宁批判
《寥寥集》——新的消息
从《新华文萃》到《新华文摘》
《读书》杂志的创办与影响
《西行漫记》与《“我热爱中国”》
“多出些友好人士的小册子”
《傅雷家书》及其他
《干校六记》
“书话书”出版的推动者
发掘老版书的乐趣
杂文系列
《随想录》
第三章 朋友时光
书友田家英
六十年的老友——戈宝权
师恩难忘——陈白尘
衡宇相望——李一氓
王老和启老
《编辑忆旧》——赵家璧
海内存知己——杜渐和罗孚
漫画之大情人也
美妙插曲——《逝去的童年》
自得其乐——叶至善、张允和
范式贺年片
出版同行的来信
相约在书店
第四章 最后的书时光
“书痴”
我爱穆源
泥土 脚印
爱看书的广告
郑超麟及其回忆录
《叶雨书衣》
《存牍辑览》
附录
我这个人（范用）
出版工作之外的父亲（范又）
范用编辑出版大事年表
参考文献
文末小记

2008年秋天，三联书店
举办了“范用先生与三联书
店七十年”的活动，做了一
个展览，出了一本小册子，
重新编辑出版了范用的三本
著作。那时，范用刚出医院
回家，整日躺在床上，也不
太说话了。做展览和出小册
子，需要一些他自己的资料
，但不能眼他明说是为了做
这样一个活动，因为他肯定
会一口拒绝。我们编了一个
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给他，
他答应给我们找，但又说：
“等我有空再找。”我们觉得
，他明明每天躺在床上，“
空”多得很，怎么还说等有
空？
其实，从那次进医院，
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几
乎没有气力做任何事情，精
神也很萎靡，也就是翻翻书
、看看编辑出版史方面的杂
志。有时候心血来潮，写几
个字的信，托朋友买书。他
从此再也没有出门，直到
2010年6月2日又一次去医
院，再也没有回家，与他珍
爱了一辈子的满屋的书，彻
底告别了。
7月中旬，人民出版社的
副总编辑吴道弘等人去医院
看望范用，当呼唤他的名字
时，他睁开眼，一一叫出来
人的名字，并问吴道弘：“
刊物还在搞吗？”吴道弘明
白是问《出版史料》，忙点
头说：“还在编《出版史料
》。”并递给他一份《出版
发行研究》上介绍范用的文
章剪报。范用很快用右手接
过去，看了看，就往自己枕
头底下一塞，说：“是给我
的吧！”这情景让吴道弘似
乎又看到了快节奏的那个范
用。这大概是范用最后清醒
的时刻。
2010年9月14日17时40分
，范用先生因肺功能衰竭于
协和医院逝世，享年八十七
岁。二十多年前体检医生怀
疑他得了胰腺癌，他曾写下
遗言，这份遗言就成为他最
后的嘱托——
人民出版社：
偶见本社正在拟订离退
休干部后事料理办法，想到
老人每有猝然发病不辞而别
，特将自己的后事安排预告
如下：
一、本人与家属对组织
无任何要求，子女早已自立
，老妻有退休金可领，不虞
衣食，只请协助接洽火化，
并取回骨灰交付家属收存。
二、我自拟讣闻，请用
稍微好一点的纸张铅印一二
百份，并请按照我留下的名
单寄发。务请不要印发任何
行述。我是一名普通工作人
员，一生所作所为不足道，
何况还说过不少错话，办了
不少蠢事。生于今世，很难
有人能够逃脱这种历史的嘲
弄，绝非一篇行述清算得了
。诿过饰非，不是实事求是
的态度。
三、日后若搬家，请借
用汽车，免不了还有其它一
些麻烦事，统请关照，为托
。
致
诚挚的敬礼！
范用
1989年2月1日
他还预先代儿女拟了计
闻——
家父范用（鹤镛）于月
日 时分辞世。遵从他约嘱
咐，不追悼，不去八宝山，
遗体捐供医用。他留下的话
：“勿勿过客，终成归人。
在人生途中，若没有条人和
师友给予温暖，将会多寂寞
，甚至丧失勇气。感谢你们
，拥抱你们！”
范用去世仅四天，9月18
日，三联书店、人民出版社
和中国出版集团联合举办了
“范用先生追思会”，中宣部
、新闻出版总署、中国出版
集团、三联书店和人民出版
社领导，以及知识文化界代
表、出版界新老同志等一百
多人参加了追思会。会上宣
读了时任中宣部部长刘云山
的唁电，其中说：“范用先
生是当代著名编辑家、出版
家，为新中国出版事业做出
杰出贡献。先生视书籍为生
命，视作者、读者为亲人，
堪为文化界、出版界大家，
新闻出版人的楷模。”时任
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柳斌
杰在现场发言中说：“范用
先生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
文化使命感，只要他认为对
历史、对文化、对社会有重
要价值的书，他就是冲破一
切阻力也要出版，由此才有
了中国出版史上一些传世之
作。”九十多岁的老出版人
曾彦修和三联书店老同志曹
健飞、仲秋元都发了言。曹
健飞身材高大，但腿有疾，
是坐轮椅来的，可是发言时
他坚持站着，一边说一边流
泪……整个追思会的气氛是
发自肺腑的、深情的，也是
朴素的、肃穆的，大家实在
太爱范用了，因而对他的离
去也就太难以接受了！
范用是一位职业出版家
，一个纯粹的爱书人。他是
真正热爱书籍才投身出版这
一行的。所谓职业出版家，
就像邹韬奋、张元济、陆费
逵，像俄国的绥青、美国兰
登书屋的瑟夫、日本岩波书
店的岩波茂雄，他们终生和
书生活在一起，与书同甘共
苦，为一本又一本好书的出
版和传播竭尽心智，忘记其
他。书，对于他而言，就是
生活，就是生命。所以，20
世纪60年代初翻译出版绥青
传记时，范用就建议书名为
《为书籍的一生》，这是他
自己心灵的写照。所谓纯粹
的爱书人，就是全方位地热
爱书籍，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把书看作有生命的整体，
无论是内容、开本、纸张、
封面、扉页、书眉、页码、
字体字号、行距字距，甚至
封底、勒口的内容简介和新
书预告，都不能凑合。范用
说：“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把
人家的稿子编成一本很漂亮
的书，封面也很漂亮。”常
人无法想象范用拿到一本里
外都美的好书时的快乐心情
，恨不得晚上睡觉也搂着。
他自小喜欢艺术，十三岁时
用省下的饭钱买了四本一套
由鲁迅、郁达

今人大概很难想象，在性命之虞、身心困顿中还要坚持做出版，是怎样一种情境。这本范用先生的传记，就写了许多或惊心动魄、或感人至深的出版故事。范用的一生，是为书籍的一生；本书也就围绕着“书”而展开，写他七十余年间的读书、编书、出书、写书、设计书、推广书。世间爱书人有不少，但称得上“书痴”的可不多，范用先生就是一个典型的“书痴”，因着这种“痴”，他催生了那么多经典书籍，泽被后世；在他与一众名家作者的交往故事中，我们也懂得了怎样才是一个真正的编辑、一个合格的出版人。

写完这本书，我松了一
口气。范先生的出版生涯长
达七十年，七十年一直与三
联书店休戚与共，写他，脱
不开三联书店的历史，尤其
在他五十五岁以后，成为改
革开放以来中国影响力最为
深远的出版家，写他，牵涉
到几十年来中国出版变迁—
—往大里说，写范用就是写
三联书店出版史，就不会不
涉及中国当代出版史——我
当然没有这样的储备，没有
这样的能力。反复斟酌之下
，我决定以书为线索来展现
范先生一生的出版风貌。
做出版，说到底是和书
刊打交道，包括最初的读书
、买书，到后来的编书、设
计书、出书，再到藏书、写
书、推广书。围绕着书来写
，最适合范用。有人说范用
是纯粹的爱书人，也有人说
，爱书人有很多，但能称得
上“书痴”的，却是凤毛麟角
。范用正是一位典型的“书
痴”，连给朋友画像，都把
他们归类于什么书；而朋友
给他画像，称他为“绝版书”
。
当然写这部书我还是有
一点底气的。一是我和范先
生是忘年交，十几年的交情
，从他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对他有较多的了解；二是范
先生写了一些回忆往事的文
章，许多友人也写了缅怀范
先生的文章，都是当事人最
可信的实录，实可参考；三
是我编辑了范先生收藏的一
千八百多封作者和朋友给他
的书信（已出版四卷本《范
用存牍》），这些书信都与
书有关，有很多难见的资料
；四是我查阅了人民出版社
和三联书店所存与范先生有
关的书稿档案，其中有很多
详细具体的史料，如选题报
告、审稿意见、发稿说明等
。对作者和友人来信，对档
案资料的使用都是相当慎重
的，以显现范先生行状和见
地为限——这是不能不说明
的。
感谢范用先生生前的同
事、朋友以及三联书店、人
民出版社等的热心帮助，感
谢一直鼓励和督促我写这本
书的朋友们。
2023年7月18日是范用先
生诞辰一百周年，谨以此书
纪念他。

最初的梦
1923年7月18日，范用出生于江苏镇江。是个三伏天，天很炎热，因此父亲给他起了个乳名：“伏星”，有时写为“福星”“福鑫”。
镇江在长江下游，民国最初那些年，算得上是个像样的城市，是有名的水陆码头。从那里坐火车，可以东到上海，西到南京。江里来往的，有大轮船、小火轮，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帆船。
城里有条河通往长江，河上有桥。跟河道平行的，是条街，两边全是店铺。挨着河的房屋，从窗户可以往河里倒脏水，倒烂菜叶子，因此河水总是脏兮兮的，有时还漂浮着死猫，一到夏天，便散发出一股味道。可是到了夜晚，住在这条街上的人，热得睡不着，还是愿意到桥上乘凉，聊天。
桥叫“洋浮桥”。北伐以前，往东不远是租界，大概桥的式样不同于老式的，所以有了这么个名字。
范用家就在这条街上，离洋浮桥不远。家里只有四口人：外婆、爸爸、妈妈和范用。有个姐姐，很小就死掉了。外婆原先在洋浮桥边开豆腐坊，挣了钱，开起百货店，她是老板，爸爸当经理。
范用六岁开蒙，上私塾。那是个家塾。那家人家是开酱园店的，家里有四五个孩子，请了个先生在家里教学。范用家原籍宁波镇海，跟那家人是同乡，于是他也进了家垫，陪公子念书。老师给他起了个学名，叫“范鹤镛”。这名字意思不错，但笔画太多，写起来很难，总出格，擦了再写，还是出格，急得他直掉泪。去刻图章还要多收钱。他吃了这个名字不少苦头，到十四岁终于下决心，从“镛”字里取出一个部件，改名“范用”，使用至今。
在私塾念的书，先是《百家姓》《三字经》，然后念《论语》。先生不讲，光叫念，背熟了就是。先生桌子上有把厚厚的戒尺，但从来没有用来打过学生的手心。有时用它在桌上拍一下，说一声：“念书！”于是大家摇头晃脑：“子曰！子曰！”
先生教他们做对子。先生说：“下雨。”他说：“天热。”先生说：“路滑。”他说：“汗臭。”先生说：“行人少。”他说：“蚊子多。”先生觉得不俗，捻着胡须夸奖：“范鹤镛孺子可教。”
范用下学后不喜欢在自家的百货店里玩，因为里面成天就是“的的得得”打算盘声，还有买东西的人讨价还价，很无聊。开蒙认了字，他拿红纸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毛笔写上“人”“天”“大”“小”……认一个字写一张，写了一摞。后来从书局买来成盒的方块字，彩色印的，背面有画儿，好看，他很喜欢。他把红纸做的方块字送给了邻居家的小女孩儿牙宝。大人开玩笑说牙宝长大了做他的堂客（老婆），他不稀罕。
范用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邻居除了牙宝，没什么人一起玩，他很寂寞。他觉得最有意思的去处，是家对门的一家小印刷铺。铺子不大，有两部印刷机，一部大的，一部小的，大的叫“对开架子”，小的叫“圆盘”（这是他后来到汉口进出版社当练习生跑印刷厂才知道的）。
印刷机就放在店堂里，在街上看得见，常有过路的乡下人站在门口看机器印东西，看得发呆。圆盘转动的时候会发出清脆的响声：“kelanglanglang，kelanglanglang”，蛮好听。三伏天时，狗都不想动，街上静悄悄，只听见印刷机的声音。
范用每天下了学都到印刷铺子里玩，看一张张白纸，从机器这头吃进去，那头吐出来，上面就印满了字。看工人用刮刀在圆盘上调油墨，绿的跟黄的掺在一起，变成草绿色，红的跟白的掺在一起，变成粉红色。他很想调调，当然人家不许，碰都不许碰。
印刷铺有个小排字间，五六个字架，一张案桌。排字工人左手拿个狭长的铜盘，夹张稿子，右手从字架上拣字，他们叫“撮毛坯”。奇怪的是，工人不看字架，好像手指有眼睛，能够找到字，而且拣得飞快。问他拿错了怎么办，他说“不关我的事”。原来，另外有个戴眼镜的老师傅专门对字。
印刷铺的地上丢着印坏的纸片，上面有画儿的，他就捡几张带回家。也捡用红纸绿纸印的电影说明书。他认不得那么多的字，捡了再送给别人，觉得自己很有面子。
P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