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20种植物塑像，用多学科、跨文化的方法，结合田野调查、文史举证，描写它们的前世与今生、形态与特质、诗性与象征。以开阔的气象、灵动的诗意、隽永的哲思，邀请我们在凝视一株植物中穿越时空隧道，融入无边世界。

沈苇，浙江湖州人，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杭州，任浙江传媒学院教授。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等2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等。作品被译成10多种文字。

序：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植物
葡萄 生命饮料之树
无花果 长在树上的糖包子
石榴 红英动日华
胡杨 沙漠的挽歌与节日
哈密瓜 乡间蜜罐
玫瑰 柏拉图的徘徊花
云杉 绿色长城和森林神殿
苜蓿 天马的食粮
雪莲 冰山上的圣处女
杏 灿烂龟兹
沙枣 中亚香水之树
孜然 西域味道
白杨 绿洲上的银柱
野苹果 苹果之父
薰衣草 从普鲁旺斯到伊犁
白桦 向着北方的朝圣
桑 前世今生
仙人掌 跨越大洋的“移民”
树 神圣的，鬼魅的
芦苇 五则笔记
附录 生态文学：观念、方法和视阈

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植
物
在西域30年，有两次“行
万里路”的经历让我难忘且
受益。
其一，2001年，应中国
青年出版社之约，撰写第一
部新疆自助旅游手册《新疆
盛宴——亚洲腹地自助之旅
》，我用半年多的时间，漫
游天山南北，行程两三万公
里，记了10多个本子，拍了
近200个胶卷，光手绘地图
就画了上百幅。此书出版后
，比较畅销，那时进疆的“
背包客”几乎人手一册，台
湾立绪出版社还出过一个中
文繁体字版。
其二，2007年至2008年
，我在《青年文学》和《新
疆经济报》开设“丝路植物”
同步专栏，两年下来，写了
20多篇植物随笔，大约每月
一篇。也就是说，每月出门
远行一趟，去这些植物的主
产区采访——每一种植物都
有对应的重点区域，譬如：
葡萄一吐鲁番，石榴一和田
，无花果一阿图什（以上三
种水果被誉为“丝绸之路三
大名果”），白桦一阿尔泰
，野苹果一伊犁、西天山（
世界苹果基因库）……有朋
友说：这是每月与植物“约
会”一次。
这两次“行万里路”，对
我个人而言，其重要性不亚
于“读万卷书”。
植物的起源分“唯一中心
”和“多点中心”，如西瓜，
是“唯一中心”，它的故乡在
北非的埃塞俄比亚；而厚皮
甜瓜（西方甜瓜，俗称哈密
瓜），则是“多点中心”，几
乎在同一历史时期内，从中
亚、西亚到北非、地中海地
区，都出现了这一物种。植
物像人类一样，有原乡，也
有他乡，从东走到西，从西
走到东，从而使我们这个世
界变得多样化，葱茏繁茂，
生机盎然。它们的迁徙、流
变，离不开“植物猎人”引进
、栽培之功绩。
“凿空”西域的张骞，大
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植
物猎人”，他没有带回汉武
帝朝思暮想的西极马（汗血
宝马），却为汉地引进了葡
萄和苜蓿种子。水稻、茶树
、桑树、竹子、柑橘等则是
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中国
本土植物，如茶叶的输出早
在南北朝时期，而茶叶成为
“植物移民”远走他乡，源于
一位名叫罗伯特·福钧的苏
格兰“植物猎人”，将之引种
到印度喜马拉雅山麓，成就
另一片天下，后来，中国茶
种又移植到欧洲等地。
我多年前写的植物随笔
，侧重于讲述陆上丝路和亚
洲腹地的植物，也即“从西
走到东”的植物（今天带“西
”和“胡”的植物，大多是西
来的，如西瓜、西红柿、西
芹、胡瓜、胡豆、胡萝卜、
胡椒、胡桃等），用多学科
、跨文化的方法，结合田野
调查、文学举证，描写它们
的身世与起源、形态与特质
、诗性与象征，试图将它们
写成一个个传奇。“石榴酒
，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
。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
。”（乔知之《倡女行》）
这是唐人眼中流光溢彩的丝
绸之路，焕发着植物的异彩
和芬芳。无论是“从西走到
东”还是“从东走到西”，丝
绸之路的植物史其实是一部
文化交流史，包含了东西方
文明对话与交流的大量信息
。
4年前，我从新疆重返浙
江后，在浙江传媒学院开设
通识课“丝绸之路上的植物
文化”，受到学生们欢迎，
又陆续写了几篇新的植物随
笔：与江南有关的《桑：前
世今生》、与海上丝路有关
的《树：神圣的，鬼魅的》
《仙人掌：跨越大洋的“移
民”》等，并挑选之前的专
栏随笔进行修订，二者合一
，便有了这部《丝路行走的
植物》。同时附录在《十月
》生态文学论坛和《诗刊》
自然诗歌论坛上的发言稿《
生态文学：观念、方法和视
阈》（《天涯》2022年第4
期）。
早在20世纪初，具有远
见卓识的瑞典探险家斯文·
赫定就说：“中国政府如能
使丝绸之路复苏，必将对人
类有所贡献，同时也为自己
树立起一座丰碑。”今天，“
一带一路”倡议将丝绸之路
这一“地理神话”转化为“国
家叙事”，体现了开放的眼
光、包容的胸怀和人类命运
共同体意识。从植物角度去
讲述丝路故事和丝路魅力，
书写丝路传奇和丝路文化，
具有深远的意义，期待有更
多的人去进一步发掘和研究
。
植物是人类的亲人，它
们生而平等，用“静”来看世
界的“动”。每一朵花、每一
株草、每一棵树，都是世界
的一个中心，这就是植物与
生俱来的“主体性”，与人类
的“主体性”互为镜鉴并浑然
一体。英国诗人丁尼生说：
“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
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
。”在此意义上，我们应该
用一生之久，耐心地、不断
地向植物学习、求教，从中
领悟真义和启示。
感谢山东文艺出版社，
感谢责任编辑董树丛、杨云
芳，设计师刘小军和画家赵
德洸等朋友付出的辛勤工作
，使此书以独特的图文形式
呈现。
是为序。
沈苇
2023年2月8日于杭州钱
塘

沈苇在《丝路：行走的植物》中为20种美丽的丝路植物“立传”，他细腻的笔还触及到更多有名和无名的动植、人类和山川。他笔下的每一种植物都是神奇的，有着与这个世界可以交换的象征物：热烈的恋情、隐秘的智慧、人类的坚毅、苦难和爱的甜蜜……这里的每样事物都找到了自己对应的象征物，可以交换、馈赠、归还的另一个生命！

吐峪沟葡萄园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基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
获得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沈苇：《吐峪沟》
吐峪沟是吐鲁番火焰山中的一个峡谷。我称它是“两个圣地的圣地”——左侧山坡上是有“东方小麦加”之称的艾斯哈布·凯海夫麻扎（“七个圣人和一条狗的麻扎”），深入峡谷，右边山坡上则是吐鲁番盆地规模最大、开凿时间最早的千佛洞，留下了蜂巢般的石窟遗址。村庄和葡萄园就坐落在这样一个背景里，信仰的光芒在这里交相辉映。
在吐峪沟，生与死相互打量。高处的烈日、麻扎（墓地）和低处的村庄、葡萄园，互为镜像和视角，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垂直空间”。
大峡谷切开了火焰山，两边山体色彩斑斓，呈现火焰状的道道皱褶。山涧溪水奔流而下，养育了桑树、白杨和大片的葡萄园。村庄里的生土建筑群，数百年来保持了一种稳定而纯粹的风格。这些建筑造型各异，重重叠叠，错落有致，大多带有葡萄晾房。它们保持了土地的原色，温暖，朴素，亲和，有一种世袭的家园感，好像是从大地深处随意生长出来的。
这座古老的村庄是如此宁静，山谷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鸽子的哨音撒在家家户户的房顶。礼拜的召唤回荡在山谷中，偶尔传来牛哞、羊咩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当你在村里走动，村民们会主动邀请你一起分享几串葡萄、一只甜瓜。夏季，白天气温高达四五十摄氏度，晚上仍炎热不散，人们睡在房顶上，星星又低又大，仿佛伸手就能摘下。
火焰山的阵阵热浪中，展开吐峪沟的葡萄园，展开了葡萄树的浓荫和果实的芬芳。站在山坡上看，葡萄园就像卡在峡谷里的一块翡翠，又像涌动在村庄四周的绿色波澜。峡谷中的葡萄园是一种珍藏，如同日月的后花园，流淌着绿色的真、绿色的善，也流淌着爱欲的欢愉和感伤。仿佛时间遗失的珍宝隐藏在那里，提醒它去孕育、成熟、发酵、酿造……
是的，吐峪沟葡萄园是被死者俯视和打量的葡萄园。秋天，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当抬头时，就从高处的麻扎群那里获得了一种审视自己的眼光。纠缠的藤蔓，密集的掌状绿叶，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碎银，虫鸣与鸟鸣，一些扬起的尘埃……都是沉思默想的起源。光线插入串串葡萄，汲取秋天甘甜的汁液，它银叉般的战栗传达了整座葡萄园的自足——一个身体的自足，一种浓荫的自足，也是迷宫般神秘的自足。而这一切，都得到了高处的审察与提升。
如同葡萄到葡萄酒的演变，从夏天到秋天，是葡萄园从肉身向精神的一次缓慢过渡。当葡萄变成了琼浆，变成了纯粹的精神养料，葡萄园的世俗意义也发生了变化。有时你会觉得，深秋萧索的葡萄园，冬天葡萄树埋墩后的景象，似乎与精神化的吐峪沟背景更加匹配。安放在峡谷中的这块翡翠，只是圣地暂时的佩饰，生土与荒凉，却是永远的无边无际的事实。
在世俗的荒凉中，葡萄干和葡萄酒是葡萄的两种出路和未来。前者是岁月的“干尸”，后者被誉为圣徒的“血”。当我吃下吐峪沟的葡萄和馕，不禁会想到基督的葡萄酒和无酵饼。
20世纪初，米德莱·凯伯（Mildred Cable，1878—1952年）等3位英国修女在至中国西部沙漠的旅行中，到过吐峪沟。她们在《戈壁沙漠》一书中写道：“吐峪沟的葡萄园如同火焰山中的翡翠，一种幽幽的香气令人想起天上的事物。浅金色，或清朗的淡绿，吐峪沟葡萄干是黄金、琥珀和海绿色的玉粒。”
差不多同一时期，德国探险家冯·勒柯克在吐峪沟进行考古挖掘，称这里的无核白葡萄干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葡萄干”。他还说：“这种葡萄干在当时的北京也是一种非常奢侈的食品，价格很贵，因为从吐鲁番到北京要走115天。”（《新疆的地下文化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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