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共分四辑：第一辑“暮色”系列，通过“我”身边的亲人正在经历的一些事，折射普通人的暮年状态，表现年老之后面对的人生境遇；第二辑“尘光”系列，呈现代际之间、人与人之间、人与外物之间的微妙复杂纠葛，真实流露受到各种考验的人心中那小小的狡黠和莹莹的光亮；第三辑“念动”系列，让每一个人在相近的故事里审视自己的生活，陷入深沉的反思，如同被重锤捶中胸口，声音钝感沉闷而长久有力；第四辑“风流”系列，写乡村、童年，在对故乡的凝视及生命的回溯中寻找自己成长的轨迹。

斤小米，本名王芳，湖南沅江人，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聆听遥远的呼吸》《彼岸风吹》《故纸素心》《失散的欢年》，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周文艺奖等。

暮色
暮色苍茫
暮云合璧
暮光敞亮
尘光
大雾弥漫
尘埃深处
且壮行色
凝望落叶
念动
裸身的爱人
我们将埋骨何方
爱与恶的距离
隐匿的证据
风流
时间的洄流
芳草不曾遮（二章）
小河咀，一种河流对月亮的遥想

消弥于性别边界的生命
书写
谢宗玉
当我们谈起一个作家及
其作品，总难以避免地会联
系到作家的性别，因此，也
难以冲破因性别而生评价的
樊篱：男作家更倾向于关注
社会人生，而女作家则更容
易伤春悲秋；男作家更粗砺
广阔大步流星，而女作家则
更偏向于细腻温婉儿女情长
。人们认为，女性的特点注
定了她们会更擅长于写婚恋
情感之类，或者会更关注女
性权利的争取。性别的烙印
一旦打下，就有了噱头，有
了看点。
这本无所谓好坏，都是
个人选择，这样的选择，自
然也有其深厚的社会历史渊
源。从东方的李清照、张爱
玲到西方的勃朗特姐妹，都
是女性写作的佼佼者。然而
，既受性别束缚，又不甘于
此的女性作家，则兼具女性
的细腻敏锐与“社会人”的责
任担当，能从社会层次、时
间碎片、人性幽暗、细密的
生活里隐藏的密码中，发现
更宏阔的写作题材，并投身
其中潜心创作。于是，性别
的樊篱被打破，作品本身成
为读者最关注的对象。无论
是苏珊·桑塔格，辛波斯卡
，还是s．A．阿列克谢耶维
奇或安妮·埃尔诺，她们都
在做这样的尝试，并且成功
地做到了：人们不再关注她
们作品中的女性视角，而是
关注那些更吸引人的东西，
无论是在琐碎的日常中发现
生活的真相，将深邃的思考
与洞透的智慧蕴藏在普通的
时刻，还是怀着悲悯之心关
怀人类的命运，勇敢揭露不
为人知的罪恶，怀着一颗善
良之心去发掘人性的真善关
。
斤小米的写作，或者是
出于自觉，或者是出于学养
，从一开始就消弥了性别的
边界，摒弃了绚丽的装饰性
词语，将“真”捧于读者眼前
。我不能说她有意向那些世
界级的女性作家看齐，但她
的写作格局确实令人在深入
读她的作品时，被她巧用的
心思、娴熟的技巧、深刻的
思考、深沉的忧虑吸引，不
断发现新的东西，然后掩卷
沉思，余音未已，忍不住回
头再看，对那些看似写平常
生活，写亲人朋友的文章重
新审视，重新定义，发现文
字底下藏着的更多意犹未尽
的东西。
在斤小米笔下，每一个
普通人，都是一颗尘，尘埃
的一生，无非是飞扬，落定
，他们所经历的时间也无非
是漫长历史的一瞬。但尘土
亦可有光，那是属于个体的
价值。谁的一生不经历挣扎
、孤独？谁不曾遍尝欢喜、
忧愁？这一切．恰恰是生命
存在的意义，是比微尘之光
更珍贵的东西。
《尘光之上》一书，沿
袭了斤小米散文叙写广阔大
地上普通人物命运的特点，
但在关注点的集中性上又有
所突破。“暮色”系列三篇，
关注中老年个体，在经过漫
长且艰难的一生之后，上一
辈的亲人早已逝去，下一辈
的儿女则各奔他方，他们如
何面对不知不觉中漫卷而至
的寂静、孤独和无助？如何
在最后的时光里进行自我救
赎，寻找到一点继续活下去
的依据？在寂寥的乡土上，
那些外出打工的农民工们，
如何面对破损不堪的婚姻，
在渴求爱的余生里．又如何
与自己的欲望讲和？乡村与
城市，地域上固然有区别，
人性的底层逻辑却基本相同
，见微知著，斤小米用她敏
锐的眼光，从这些平凡甚至
卑微的人身上找到了答案，
他们或觅爱，或在爱好中消
磨光阴，或携手，或沉思。
她笔下的那些人物，何尝不
是千千万万个同时代正在老
去的个体，又何尝不是未来
的我们自己。
“尘光”系列表现父亲与
土地，与老妻，与金钱之间
的矛盾纠缠，受到各种考验
的人性中，小小的狡黠，暗
色的执着，都被她刻画得真
实近于残酷。至于祖父八十
九岁时为爱情的一次抗争，
那些死去的亲人们生前的种
种温情与不堪，也都一一以
动态的画面呈现。古人为文
，讲究为尊者讳，隐恶扬善
，扬善便显得有些刻意，而
斤小米以近乎凛冽的笔调写
下最尊敬的亲人，恰是这种
“真”，使那些如“尘”一般的
人们的“光”是那样自然，温
暖而动人：父亲在打了老妻
之后终究心疼不舍，想用土
地要挟创业的年轻人却还是
更在意土地的未来，逼着骗
子还钱，又不忍心真将人置
于绝境；祖父年近九十都还
想着要找个爱人，躺在棺材
里感受死亡滋味，糊涂后的
最后岁月凄惨得令人不忍心
卒读，老而不死则辱，发人
深省；家乡高高的山岗上埋
葬下一个个亲人，他们代表
的恰是那些在别人眼里毫无
价值的岁月，但他们的一生
，何尝不各有自己的光芒—
—每一个曾经热气腾腾的生
命都值得被记住。
一生中经历的种种，皆
因动念，皆因欲望。从爱人
，到亲人，人们执着于眼下
的迷障，也甘心沉醉于这迷
障，可谓烟熏火烤，纵情恣
意，方不悔一生。斤小米是
写这些迷障的高手，在她的
笔下，你很难看到所谓的“
性空”“离俗”，相反，万丈
红尘，热闹俗世，正是人们
活着的理由，也是每一个生
命的价值。爱人背叛之痛，
会被衰老的恐惧掩盖，食欲
色欲之强，亦会被埋骨何方
的追问淡化，爱与恶本没有
边界，一念起落，便有生者
死，死者生，再渺小的生命
，也有自己的轰轰烈烈，有
属于自己的光。“念动”系列
，让每一个人在相近的故事
里审视自己的生活，陷入深
沉的反思，如同被重锤捶中
胸

《尘光之上》收录了湖南女作家斤小米十余篇长散文，均为近几年的新作。
作品沿袭了斤小米散文叙写广阔大地上普通人物命运的特点，但在关注点的集中性上又有所突破。
骏马奖、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得主携手打造的一场文化盛宴！

鲜见的宏阔和深切、沉
郁与朴质，在泪和笑、爱与
痛之间参悟生命、人性的万
千变幻，用繁复却纯粹的情
感修补时空的缺口，以既敞
开又有遮蔽的笔法为不确定
的生活命名。斤小米的写作
是在断裂、疏离、融通中走
向散文文本的边缘性，以沉
潜往复的宿命感抵达渊广的
人文关怀。
——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
席，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得主
沈念

暮色苍茫
大旱之年
这一场大旱，说起来真的如同一场幻梦——老家的房子、亭子、沟港、稻田、竹林以及偶然响起的微末风声，紫藤萝瀑布浮动于阳光下的、几近颓败的影子，结成板的花围子里的潮泥，从地里冒出的、像烧焦了又分明只是燥热的气息——都显出一种只有梦里才有的颜色，像黑白闪烁的电影胶片，又像左一块右一块的补丁，给白得晃眼的日光做着解释：嗯，雨要来了，雨会来的。
整整三个月过去，雨在人们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始终不肯露面。
抗旱。黄昏时候，暮色的绸布轻轻地盖在离家门不远的大堤上，家公挑起一担枣红色的塑料桶，拿着一把长瓢，要去给菜地浇水。他说，辣椒，茄子，苦瓜，豆荚，这些都没救了，橘子树也只能听之任之，即使像火烧过也无能为力了，入秋的白菜总要挽救些的。他刚起身，又默然放下。他的腿因严重的静脉曲张，只能弯曲着，很夸张地一高一低，根本无法正常行走，更别说浇菜地了，最重要的是，他重新认清了一个事实，菜园里那两个池塘已经干涸，池底的淤泥裂开几厘米宽的缝，像大地张开的唇，向天空要水喝，平日里夏天长得极碧的荷，一茎都没有，全死了，他从哪里舀水去浇菜呢？眼见着是没有菜吃了，家公的眼里，掠过哀伤与绝望。
活到八十岁，头一次看到这两口塘干成这个样子，真是老天爷不给活路啊！他只能放好桶，坐在禾场里，半似自语半似哀号。过了半晌，叫道，拿我的纸烟来。 他自己种的烟叶，抽起来烟味呛鼻，我们怎么阻止都无济于事，他说，这样抽烟，过瘾，也放心。他把白纸精心裁成小方块，拇指、食指和中指撮起一小把干烟丝放在白纸中央，慢慢地紧紧卷动，最后吐了一小口唾沫粘住尖尖，再捏紧前端，折好，一根纸烟形成了。他从裤袋里摸出一盒双喜牌火柴，抽出一根，在盒子侧面一刮，火苗蹿起来，烟点燃了，空气中弥漫着硝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与干燥、炎热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令人嘴角陡然有种要起泡的感觉。
每年初秋，这片土地必定有旱情，他早已熟知一切，并与之讲和。年轻时，他特别倔强，对于河边小土包上的那片黄土地里的出产，志在必得，毕竟，那是一家人的生计。夕阳西下时，他总会拖上他尚年幼的儿子，给土地解渴，他从河里一担一担地挑水，肩膀被扁担压下去，他似乎毫无知觉，面对土地，他有用不完的力气。儿子拿着比自己高得多的水瓢一棵一棵白菜地浇水，满头大汗，力不从心，从落霞满天河流闪闪，到月亮东升星辰寥落。
但从没有一年像今年这样，从六月开始就每天白太阳挂着，持续炙烤，屋后的水渠春天蓄积的雨水，从满满一沟，到见了底，家公每天观察，隔几天就给我打电话，说，不得了呢，老天爷要收人，一点没有要来水的意思。他的恐慌和焦虑，通过无线电波传达到我们的神经末梢，使我们跟着他一起患得患失、忧国忧民。儿时他是孩子们的依靠，如今他只能依靠我们。我安慰他，不着急，粮食和蔬菜都可以去买，今时不比往日，有钱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雨总会下，儿女们大了，能保证父母具有足够对抗干旱的能力，在乡下，我唯一关心的是日常用水和吃饭问题，在电话里，我只有一句：井里还有水不？我家在洞庭湖腹地最低处，再往下打井，湖里的水位不到底，井里总有水。只要井里有水，人就能好好活着，我们便不用太担心。
这不是有没有东西吃、有没有钱用、井里有没有水的问题，老天爷不下雨，田里地里像火燎过，这怎么得了嘛？你们赶紧回家一趟，前几天晚上坝角的泥鳅王李矮子来家里池塘翻鳝鱼，半条都没翻到，塘里几尺泥都是半干的！你再不回家，泥都要全干了！
可是爸爸，城里一样大旱，我们也是三个多月没见到雨水了，用的都是自来水，每用一次都深感不安，总觉得每一滴倒进下水道的水都会汇成我的罪过，太阳晒着柏油马路、水泥钢筋的建筑，行道树一见太阳就无精打采，我们也只能成天躲在空调房里，还得拉上窗帘，像阴在洞穴里的蚂蚁。我们纵然回家，也没办法让雨从天而降呀，能怎么办？
但我们不敢违拗他，这个倔强的老头。由于忙碌，我们已经超过三个月没有回家，再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几年前我们将老家的房子翻修一新，特意在东面留了一个观景平顶，并辟开竹林，建了个木制凉亭。对于儿女们而言，舒适幽雅的环境是让父母安度晚年的基本保障，这样我们即使长久无法回家也能安心。但家公并不买账，他嫌夏天平顶没有遮挡，太热，而凉亭并不能遮风挡雨，不实用，就把杂物堆放在平项上，把一些系东西的布条之类挂在凉亭里，风一吹随风飘荡，徒添荒凉。对于他而言，我们回家，才是唯一能缓解各种焦虑的灵丹妙药。
一路向北，从城市驶向农村。初秋了，大地一片微黄，因为缺水，少了润泽之意。穿过草木疯长及腰的乡间小道，穿过几乎只剩老人与鸡犬的村庄，回到老家，回到家公家婆身边。我看到屋后的沟渠里分明有水，虽然浑浊，漂着断枝落叶，但终究打湿了干涸己久的眼睛。家公说水是从湖里引过来的，这片平原沟港湖汊之间相通，从洞庭湖源源不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