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鲁古雅，鄂温克的语言里，是“杨树林茂盛的地方”。喜欢纪录片的，一定还记得2009年在昆明翠湖边的云南省图书馆举办的云之南纪录片影展，里面有纪录片工作者顾桃拍的一部《敖鲁古雅》。当年有一期《南方周末》，整版写了艺术家维佳的故事。这本书以日记体的形式，真实记录了作者在跟随拍摄使鹿部落的过程中，和部落里的人们结下的情谊。维佳，酗酒、写诗、画画、在猎点干活儿；他的姐姐柳霞，酗酒、养鹿；他们的母亲——部落里的萨满——芭拉杰依；酋长玛丽亚-索，也是萨满；酋长的大儿子，出色的猎人何协，何协的老婆卓耶，每天坐在炕头上等待丈夫回家，因为何协一次擦枪走火，误伤了卓耶，导致她大脑瘫痪在床，何协这么多年一直怀着愧疚温柔相待；顾桃父亲80年代去大兴安岭采访时认识的老猎人安道，安道的儿子毛谢……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有故事。

顾桃
独立纪录片导演
满族
参加展览获奖
2014《犴达罕》中国台湾第51届金马影展纪录片提名
2014《犴达罕》法国第33届让鲁什国际民族志电影节纳努克大奖
2014《犴达罕》中国香港第38届国际电影节纪录片竞赛单元评审团奖
2013《犴达罕》第2届凤凰视频纪录片最佳长片奖
2013《犴达罕》第10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年度十佳纪录片
2011《雨果的假期》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小川绅介奖
2010《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第4届新卡里多尼亚（法国）国际纪录片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2010《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第1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白玉兰纪录片自然类金奖
2008《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第5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年度十佳

敖鲁古雅生活日记
2007
2008
2009
2010
2011
使鹿人的自述
玛丽亚-索：我的驯鹿，我的梦想
维佳：我是森林的孩子
柳霞：雨果就是太阳
芭拉杰依：我的妈妈纽拉就是鄂温克最后的萨满
王瑛：猎民点的生活
老去的猎犬
附录
顾桃：那跟我理想的生活有关
林中的乡愁
后记

一个族群的身份逐渐丧失后，族群里个体的人的生命和日常是怎样的状态？纪录片人顾桃用他的镜头，也用他的笔，呈现了一幅幅真实的图景。本书的笔触朴素真实，对最后的使鹿部落的必然消失没有表现过多的愤懑或感伤，只是如实记录。本书的结尾部分，使鹿人的自述，在酋长玛丽亚-索的声音里，即将消失的使鹿部落的历史缓缓呈现……

尾声：2018年的春节，
我回到了敖鲁古雅——维佳
和柳霞的驯鹿点
正月初二，敖鲁古雅还
在冰冷的白色世界里，雨果
在点上，还有母亲柳霞和舅
舅维佳；一个月之前，雨果
的姥姥芭拉杰依去世，是癌
症。其实，几年前芭拉杰依
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还带
着雨果去阿荣旗找过一个有
名的老中医，买了很贵的中
药，吃了很久，也不见效。
去年放弃了治疗，立下遗嘱
，把五头驯鹿和根河的楼房
给维佳，柳霞十三头鹿，维
佳弟弟的儿子索阳分得八头
，柳芭的女儿瑶娜没要鹿，
她已在呼和浩特工作并恋爱
。当然，芭姨留在世上最重
要的是一本书《驯鹿角上的
彩带》——是动物作家黑鹤
帮助整理出版的。雨果没见
上姥姥最后一面，因为姥姥
弥留时他被敖乡的大人支走
，让他去理发店把胡子剪掉
，回到医院时姥姥已离世。
老翟（柳霞的老公）在
半年前离世，死前喝了很多
酒，酒精中毒，一直磕头，
磕了几个小时，还砍了柳霞
，后来离开帐篷。几天后阿
龙山的警察在帐篷不远的小
河边发现尸体，柳霞哭得很
伤心。我记得老翟还有个愿
望没实现，就是带着柳霞好
好回趟老家见婆家。
二十五岁的雨果，带着
300度近视眼镜，很帅很无
奈。舅舅和妈妈在这个新年
里过得很好，因为根本就没
醒过酒。芭姨在世的时候还
能控制局面，现在完全是自
由了。雨果前天终于来气了
，把酒瓶全给砸碎了。维佳
又一个人走了六个小时下山
，扛回来一壶酒和一箱啤酒
继续过年。
前年8月，我去了哈尔滨
，维佳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肚子上一个大窟窿，肠子都
露着，人还清醒。维佳讲了
进医院的缘由：“我的砍刀
太钝了，手腕只滴出一点血
，一点血死不了，我就来气
了，就拿刀捅肚子，第一下
进去一点儿，第二下全进去
了。抬头看见云彩像一个人
在拉我的手，想把我拉进天
空，我抓不住云彩人。太阳
落山我没死，月亮出来了还
没死，很冷，我就回家了。
帐篷里有很多人在喝酒，孙
说你还抱着酒瓶子啊，扒开
衣服看到我的肠子和很多血
，他们相信我是自杀去了。
”
后来维佳好了之后在一
次酒桌上说了酒精中毒的事
，说是几个死去的鄂温克老
猎用鄂温克语和他说，你快
点，快点来，快点来。维佳
在十年前也酒精中毒过，他
能在烧旺的炉火里看到跳舞
的鄂温克老猎，边舞蹈边召
唤，他津津有味地观看后就
会号啕大哭。放下猎枪后，
梦幻里的每一劫都能躲过。
只是这一次，三刀花掉了卖
画的50万有点亏。
去年维佳结婚了，媳妇
是当时帮着照顾老芭姨的，
喜欢画画，传统水墨的那种
，维佳可能不太喜欢这样的
画法，但他是孝子，应了婚
事，还在根河一个影楼拍了
西装革履的结婚照。背后的
布景似乎还有海南岛的黄昏
。
因为雨果在山上，柳霞
不用再看天上的太阳，不用
再喃喃自语“太阳是我的母
亲，月亮是我的父亲，星星
就是我的儿子”。但她会骄
傲地指挥雨果：雨果，添柈
子；雨果，去做饭；雨果，
给我倒杯酒。雨果除了酒这
件事不能答应，其他的都会
满足柳霞。尽管姥姥走了没
给他分鹿，但在营地上雨果
还是很自在。朋友称他是有
房车的人，是政府给的一个
架在轱辘上的木板房和用来
拉房子的拖拉机。但供热的
暖气坏了，这个房车成了凉
房，孤零零地矗立在树毛子
里。
老芭姨去世的那天，柳
霞真正哭了一大场，而维佳
一滴眼泪也没掉，这样的倔
强令亲属们有点不爽。葬礼
完成后回到猎民点，维佳和
二姐柳霞彻夜喝酒，雨果说
这是唯一没有阻止妈妈和舅
舅的一次。喝完酒维佳开始
大哭，趴在地上对着炉子磕
头，磕了很久。
雨果这次很认真地和妈
妈谈论新的追求者的事。前
几天阿龙山有朋友带着一个
有儿有女的林场工人来相亲
，雨果也在场，只是当时没
表态。柳霞说那人还真相中
她这个敖乡大美人了，就怕
雨果不同意，没想到雨果欢
快地答应说，“你都给我找
四个爸了，我都习惯了，你
找吧，对你好就行”。对此
，柳霞将信将疑，点点头，
又摇摇头。
维佳又沉浸在酒精迷幻
的欢愉里，蓬乱的头发，三
角形眼眶里有光的眼珠，扁
塌的鼻梁，充满了幽默的艺
术感，让我想起朋友以前说
过的触动过我的一句话：你
让人很心疼，虽然看不出一
点可怜。是的，如果没有精
神世界的自娱，我们都是可
怜之人。
悲伤的维佳对驯鹿和自
然也有高傲的赞美，他在一
个速写本上写着：
太阳在无边无际的天空
开始了一天的旅程，直到傍
晚，把冷空气染红；驯鹿高
扬着美丽的犄角，飞奔而来
，它们呼出的气息，在冷空
气中弥漫成雾……
而新新人类的雨果在同
一个本上也在表达着自己的
感受：
我的名字叫雨果-索，来
自鄂温克族
对于说唱我情同手足，
也从不满足
他们希望我失误，也希
望我失足
但他们忘记了
我来自伟大的萨满家族
从原始森林到北京，不
远万里前来报到
我的嘴巴像刀，将对手
全部放倒
不希望妈妈操劳，也不
希望妈妈再次为我祈祷
鄂温克族人不需要门

2007年8月8日
夏天山上亮得早，三点太阳就会出来，整个森林就会是一片暖洋洋的绿。但今天没有，醒来时外面灰灰的，我还以为天没亮，但看表已是六点。维佳打完水回来说不知道哪儿着火了，再看四周的山和树，的确烟气很浓。玛丽亚-索也早早起来，她更清楚有火意味着什么，所以更担心，因为还有一大帮鹿在满归线，真要是那边有火，鹿就很难回来了。雨果上山时带给维佳的酒已经喝完了，所以维佳和毛谢今天是清醒的，两个人在玛丽亚-索的催促下，去孟归线找鹿，查看火源。本来放鹿的地方越来越小，再有火就更难过，现在正是采树塔和都柿②的季节，如果有火情，一定是这些人抽烟和烧饭引起的。这些人还会留下塑料袋和咸菜袋一类的白色垃圾，驯鹿吃了这些垃圾，会消化不了而胀死。我们上山时烧掉的那头鹿就是这么死的。
维佳和毛谢一路奔北，何协独来独往背枪带狗南下，何协虽然话不多，但今天也早早地爬上山观察。
晚上我和小孩们从河套玩回来后，看到维佳和毛谢迷迷糊糊的。过会儿何协也回来了，从帆布包里掏出几条小鱼放在玛丽亚-索的眼前。看得出何协很自豪，因为额尼③爱吃鱼，且现在鱼也很难弄了，这几条小鱼还是他前几天在很远的地方下挂子的收获。维佳和毛谢迷糊了，也没说清火情，据何协判断，火在阿龙山南边，所以还威胁不到猎点，额尼可以安心吃鱼了。
2007年8月9日
上午和雨果、瑶娜、王瑛去采都柿。王瑛在山底下就听到了“噢离（乌鸦）”不断地在空中转圈叫。她昨天看到鹿群少了两头鹿，怀疑是被套住了，回来后叫二姐（德克莎，玛丽亚-索的二女儿）和我去那儿找找。我们穿过树毛子（东北俚语：灌木丛），脚下是沼泽和塔头墩子，很难走。二姐却走得很轻松，我真服气。果然在“噢离”旋叫的地方不远处，我们发现了被套住的驯鹿——远远地一股股臭气扑来，无数苍蝇贪婪地争抢，鹿腿倒挂在树上的油丝绳套里，脖子歪拧着，眼睛已被乌鸦啄成了洞。二姐说这是去年阿龙山的偷猎者下的套，这鹿就是前天被套住的，看来是挣扎了两天才死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决定下午去肢解鹿。王瑛和孩子们说：“你们长大都当警察吧，专抓偷猎的！”孩子们异口同声说：“好！”
安道老人是专家，把两把猎刀别在身上；王瑛拿着绳子和袋子；雨果、维乔克和瑶娜几个小孩子跟在后面。走时，老芭姨喊：“看看是不是我家的鹿，耳号是ABCD的C！”
安道麻利地肢解了鹿，口中念念有词，王瑛翻译说：“给偷猎的再下个套，再来时套住他们！”小孩们又异口同声：“好！”王瑛让孩子们捡干柴，我还以为要有什么宗教仪式，其实就是要烧掉五脏六腑和鹿头，为了不让腐烂的肉被其他野兽嗅到，来祸害鹿群。干柴烧得很旺，鹿头在火里也像有了灵光，抽搐了一下，迅速地熔化了，熔化在浓烟里游向空中，倒真有点宗教的气氛。
晚上雨果把几根腿骨烤熟砸断吸里面的骨髓吃，分了我一根，还真香！ 2007年8月10日
早上吃饭的时候，何协就满满地倒了一搪瓷杯酒，毛谢和我也各倒了一杯。一看锅里的鱼，我就知道这是他昨晚的成绩，还有他脸上被叮咬的包。现在正是蚊子和小咬④的猖狂期，河套就更多了，他说把两个耳朵和鼻孔用卫生纸堵住才没飞进去，可见何协为了弄到鱼给大家吃所遭的罪了。因为发现一大帮鹿在满归那边，吃完早饭他们要“远征”满归，何协、王瑛、毛谢、维佳一起出动，今晚准备住在那边的森林管护站，为此准备了列巴、狍皮被和口径枪。何协又把剩下的半桶酒塞进维佳的背包，并叮嘱一句：“别偷喝了你。”维佳连说：“不能不能，不能那么不讲究。”随后一行人消失在森林里，小维乔克还喊了一声：“祝你们旗开得胜！”
今天也不准备拍什么了，就干活吧。这几年我能干的活儿从最早的挑水、拉冰，扩大到背“拉布卡”（用来点蚊烟熏蚊子的一种地衣植物）。驯鹿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营地“冒烟”就会自己回来，否则太阳出来了，它们会变成蚊子和“瞎蒙”⑤的美餐。背了三趟“拉布卡”，又扛了三根木头，我感到腰酸腿痛，更油然而生对鄂温克兄弟的崇敬。
下午锯了几根倒木，雨果坐在上面，令我想起了小时候也是这样地锯木头，弟弟就坐在上面，每锯断一节就有一种自豪感，一晃快三十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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